《确定性的终结》

伊利亚·普利高津著 湛敏译

 

第九章 一条窄道

 

 


  I  

  常常有人提出,不可逆性具有与我们宇宙创生相联系的宇宙学起源。不错,宇宙学需要解释时间之矢何以普适,但是,不可逆过程并没有因为我们宇宙的创生而停止,它们今天在所有层次(包括地质演化和生物进化)上仍然存在。我们在第二章所介绍的耗散结构,不仅在实验室里而且在生物圈中发生的大规模过程里通常都能观察到,但是,不可逆性只有借助传统上等同于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的微观描述才能得到充分认识。这需要一种新自然法则表述,它不再基于确定性,而基于概然性。承认未来不被确定,我们得出确定性终结的结论。这岂不是承认人的心智失败?不,我认为恰好相反。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写过一本讨人喜欢的小说集《宇宙喜剧》。书中的人生活在我们宇宙的极早期,他们聚在一起回忆那个宇宙小到他们的身体可以完全填满的可怖时期。假如牛顿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物理学史会是何种样子呢?他会观察到粒子的产生与衰变,观察到物质和反物质相互湮没。从一开始,宇宙就呈现为一个远离平衡的具有不稳定性和分岔的热力学系统。 

  确实,如今我们能够孤立出简单的动力学系统,对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定律进行检验。然而,它们对应于可用于宇宙内稳定动力学系统的理想化。在宇宙这个远离平衡的巨热力学系统里,我们在所有层次均发现了涨落、不稳定性和演化模式。另一方面,确定性久已被与对时间和创造力的否定联系起来。在其历史源流中来考察这个难题是很有意义的。 

  II  

  我们如何才能达到确定性呢?这一问题位于笛卡儿著作的核心。图尔敏( Stephen 

  Toulmin)在他发人深省的书《国际都市》中试图阐明促使笛卡儿探索确定性的环境。他描述了17世纪的悲惨景象,那是一个政治动乱、天主教徒与基督教徒为了宗教教义而发生战争的年代。正是在这种冲突期间,笛卡儿开始了对一种不同类型确定性的探索,一种所有人(与他们的宗教信仰无关)都可以共享的确定性。他将他著名的“我思”(cogito)作为他的哲学的基础。他确信,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是达到这种确定性的唯一途径。笛卡儿的观点已证明十分成功,它们影响了我们在第一章讨论过的莱布尼兹的自然法则概念。(莱布尼兹也想创立一种能够消除宗教分歧并促使宗教战争结束的语言。)笛卡儿对确定性的追求在牛顿的工作中得到了具体实现,牛顿的工作在300年里一直保持为物理学的典范。 

  图尔敏的分析揭示了围绕笛卡儿探求确定性的历史环境与爱因斯坦的历史环境之间的一种明显的平行关系。对爱因斯坦来说,科学是一种逃避现实存在之混乱的途径。他把科学活动比作“不可阻挡地促使城市居民离开喧闹嘈杂、拥挤不堪的市区到寂静的高山上去的渴望”。’ 

  爱因斯坦对人类状况有较深的悲观主义观点。他一生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特别悲惨的时期:法西斯主义和反犹太主义兴起和两次世界大战爆发。爱因斯坦的物理直觉可以认为是人类理性超越暴力世界的最高成就,它把客观知识从不确定和主观范畴分离出来。 

  但爱因斯坦所构想的科学——逃离人类存在之变幻无常——仍然是当今的科学吗?我们不能离开受污染的城市而迁居高山。我们必须参与明天社会的建设。用斯科特( Peter 

  Scott)的话来说:“世界,我们的世界,要不断拓展知识和价值的疆域,超越事物的已知性质,想象新的更美好的世界。” 

  科学始于勇于肯定理性之力量,但它看来却终于异化——对赋予人的生命以意义的一切事物的否定。我们坚信,我们这个时代可以视为用我们的世界观探索一种新型统一的时代,科学必须在实现这一新的统一中发挥重要作用。 

  我们在第八章曾提到,在爱因斯坦晚年,他得到一本论文集,其中有大数学家哥德尔的论文。在答复哥德尔时,他否定了他关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可能等价性的观点。对于爱因斯坦来说,不管永恒的诱惑力有多么大,承认时间倒流就是否定现实世界。他不同意哥德尔对他自己观点的激进诠释。 

  如鲁比诺( Carl 

  Rubino)所注释的,荷马(Homer)的《伊利亚特》围绕时间难题展开,因为阿基里斯(Achilles)着手寻求某种万古不易的东西: 

  《伊利亚特》的智慧(其主人公阿基里斯学得太迟的一个痛苦教训)在于,此种完善只可在付出人性的代价才能得到:为了获得这一新程度的荣耀,他必须失去他的生命。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对我们来说,永恒不易,摆脱变易的自由,平平安安,免除生活那恼人的沉浮,都只有在我们通过死亡或成仙而与这一生命分离时实现。贺拉斯( Horase)告诉我们,诸神是产生平安生活、免于恐惧和变易的唯一活物。 

  荷马的《奥德赛》以《伊利亚特》的辩证对立面出现。奥德修斯( Odysseus)是够幸运的,能在永为卡吕普索(Calypso)的情夫从而永生不死,与回归人性且最终老死之间作出选择。最后,他选择了超越永恒的时间,选择了超越诸神命运的人的命运。 

  自荷马以来,时间已成为文学的核心论题。在大作家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一篇题为“时间的新反驳”的文章里,我们发现了与爱因斯坦的反应十分相似的反应。在描述了使时间成为一种错觉的观点以后,他断言:“然而,然而……否定时间的连续,否定自我,否定天体宇宙,表面上是冒险,实际上是慰藉。……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冲着我顺流而下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毁灭我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焚烧我的火,但我就是火。不幸,世界是真实的;不幸,我是博尔赫斯。”时间和实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否定时间可能是一种慰藉,也可能是人类理性的成就。否定时间总是对实在的否定。 

  否定时间是对科学家爱因斯坦和诗人博尔赫斯的一种诱惑。爱因斯坦多次讲过,他从陀思妥也夫斯基( Fyodor 

  Dostoyevsky)那里学到的东西比向任何物理学家学到的还多。1924年,他在给玻恩的信中写道,若他被迫放弃严格的因果律,他“宁愿做一个补鞋匠,或甚至做赌场里的雇员,而不愿意做一个物理学家。”物理学要有价值,就必须满足他的摆脱人类状况悲剧的需要。“然而,然而,”爱因斯坦面临哥德尔提出的他的探索的极端结果,面临物理学家努力做到的否定实在性时,他却后退了。 

  我们当然理解爱因斯坦拒绝了回答我们问题的唯—一次机会。事实上,我们努力要走的是一条窄道,它介于皆导致异化的两个概念之间:一个是确定性定律所支配的世界,它没有给新奇性留有位置;另~个则是由掷骰子的上帝所支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荒诞的、非因果的、无法理喻的。 

  我们力图使本书成为沿这条窄道的旅行,从而展示人的创造力在科学中的作用。十分奇怪的是,这一创造力常常被低估了。我们都承认,倘若莎士比亚( Shakespeare)、贝多芬(Beethoven)、梵高(van 

  Gogh)刚出生就死去,则没有其他人能取得他们所取得的成就。对科学家也是这样吗?如果没有牛顿,某个其他人就不能发现经典运动定律吗?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表述难道完全取决于克劳修斯吗?在艺术创造力和科学创造力之间的对比中存在着某个真理。科学是一项集体事业。为了得到公认,科学问题的解必须满足精确的判据和要求。这些限制不仅不消除创造力,反而激发创造力。 

  时间佯谬的表述本身就是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超乎寻常的业绩。如果科学受限于经验事实,那么如何能设想否定时间之矢呢?时间对称定律的阐述不是单纯靠引人任意的简化所取得的,它把经验观察和理论建构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时间佯谬的解决不能通过简单地诉诸于常识或者通过对动力学定律的专门修正来完成的原因。它甚至不是单纯地发现经典理论大厦的弱点问题。为了取得根本性的进展,我们必需引入诸如确定性混沌和庞加莱共振这样的新物理概念,引入使这些弱点转化为长处的新数学工具。在我们与自然的对话中,我们首次把貌似障碍的东西转化为创新的概念结构,把新鲜观点注人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关系之中。 

  现今正在出现的,是位于确定性世界与纯机遇的变幻无常世界这两个异化图景之间某处的一个“中间”描述。物理学定律产生了一种新型可理解性,它由不可约的概率表述来表达。当与不稳定性相联系的时候,新自然法则无论是在微观层次还是在宏观层次都处理事件的概率,但不把这些事件约化到可推断、可预言的结局。这种对何者可预言、可控制与何者不可预言、不可控制的划界,将有可能满足爱因斯坦对可理解性的探求。 

  在沿着这条回避盲目定律与无常事件之间激动人心抉择的窄道时,我们发现了在此之前“从科学的网孔中滑过”(怀特海语)的我们周围的大部分具体世界。在科学史上这一值得庆幸的时刻,我们面对新的视界,我们希望能够把这一信念传达给我们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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