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的民主》

托克维尔著 董果良译

 

第十四章 对美国人的仪表的若干考察

 

 


  乍一看来,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行为的外表更不重要的了,然而人们之重视行为的外表却胜过一切东西。人们除非生活在一个不讲仪表的社会里,在待人接物时才没有一定的举止习惯。因此,社会情况和政治情况对仪表的影响,是很值得认真研究的。

  一般说来,仪表来自民情的基础本身;此外,它有时也是某些人之间的约定成俗的结果。仪表既是天生俱有的,又是后天获得的。

  当一些人认为不费周折和不经努力自己就可出人头地,觉得自己每天都有等待他们去完成的重大工作摆在眼前而让别人去处理一些小事,感到自己生活在非由本身创造的财富之中也不怕失去财富的时候,你就可以设想他们对小小的利益和生活上的物质享受持有一种高傲的轻视感,他们的思想中有一种流露于语言和仪表上的自然伟大感。

  在民主国家里,人们的仪表一般都不大威严,因为私人的生活没有高大之处。人们的仪表往往是不拘小节的,因为民主国家的人只忙于家务,很少有机会去讲究仪表。

  仪表的真正尊严在于经常表现得适得其所,既不高亢又不低卑。这一点,农民和王公都能做到。在民主国家里,所有人的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人们的仪表往往是傲慢的,很少有尊严的表现。此外,民主国家的人的仪表既没有严格的规范,又不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

  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的人过于好动,流动性很大,以致有些人很难养成彬彬有礼的仪表,即使养成也不能长期遵守。于是,每个人几乎都可以任意行动,在仪表上经常有一种互不连贯的表现,因为每个人的仪表主要是根据个人的思想和感情形成的,而不是根据供所有的人模仿的理想典范形成的。

  而且,这一点在贵族制度刚被推翻时,比在贵族制度已被推翻很久以后表现得明显。

  结果,新的政治制度和新的民情,便把教育程度和生活习惯还有很大差异的一些人聚集在同一地点,并往往强其他们共同生活,从而使社会的斑驳景色随时可以看到。人们还依稀记得以前有过严格的礼仪典范,但已经忘却它的内容和出处。人们失去了共同的仪表准则,但还不想永远抛弃它,而是力图用旧规矩的残起来建立某种任意规定的和可以随时改变的仪表准则。结果,仪表既不象贵族制度时期人们经常表现的那样彬彬有礼和威严尊重,又不象民主制度下人们有时表现的那样朴素和大方。仪表显得既受拘束又不受拘束。

  这不是正常状态。

  当平等实行得很全面和很持久,而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有相同的思想和做相同的工作,不需要经过互相商量和模仿而使彼此在行动和语言上一致时,人们便可以不断发现他们的仪表虽有很多细小的差别,但无重大的不同。仪表永远不会完全相同,因为它没有同一模式。仪表也永远不会有极大的差别,因为它有同一社会条件。初到美国时,可能觉得全体美国人的仪表完全一样。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的细微差别。

  英国人最爱嘲笑美国人的仪表,但很奇怪,向我们作如此可笑描述的作家本人,大部分属于也有如此可笑举止的英国中产阶级。

  因此,这些笔下无情的挖苦者本人,通常都是他们挑剔于美国人的那些举止的身体力行者。他们没有感到这是自己嘲弄自己,从而使他们本国的贵族觉得可笑。

  再没有比人们的举止的外表形式更有害于民主的了。许多人宁愿迁就民主的缺陷,而不肯采取民主时代应有的仪表。

  但是,我并不认为民主国家的人的仪表一无可取。

  在贵族制国家里,凡是生活接近上层阶级的人,一般都力图装得跟上层阶级一样,所以出现种种荒唐可笑的模仿行为。民主国家的人民既然没有可供学习的威严仪表做榜样,所以他们至少免去了每天履行讨厌的模仿的义务。在民主国家里,人们的仪表从来不象贵族制国家那样讲究文雅,但也永远不粗暴。既听不到下流人的那种粗野语言,又听不到上流人的那种出口成章的高雅谈吐。民主国家的习俗往往平淡无奇但决不粗野和低贱。

  我曾经说过,民主国家不可能制定彬彬有礼的举止准则。

  这既有不便之处,又有它的好处。在贵族制国家里,一套一套的礼节规矩强使人人举止一致。这些规矩不顾个人的性格特点,硬把同一阶级的全体成员塑造成外表相同的人。它们文饰每个人的个性,把它的真面目隐藏起来。在民主国家里,人们的仪表既不象在贵族制国家那样文质彬彬,又不象在贵族制国家那样寸步离不开规矩,但往往是诚诚恳恳的。在这里,人们的仪表象一层织造得并不太好的薄纱,通过这层薄纱可以容易看到每个人的真正感情和个性化思想。因此,人们行动的外表和内容往往极为一致,而它所反映的人的品质虽然不那样绚美,但却十分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认为民主的效果并不是完全要使人们具有一定的仪表,而是阻止人们具有一定的仪表。

  有时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可以见到贵族的观点、激情、美德和恶行,但你决不会看到贵族的仪表。当民主革命彻底完成的时候,贵族的仪表便不复存在和永远消失了。

  乍一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再比贵族阶级的仪表更能持久地存在下去,因为这个阶级在丧失它的财产和权势之后,它的仪表还能存续一个时期;然而,又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再比贵族的仪表更为脆弱的了,因为在它消失之后便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以致很难说它曾经存在过。社会情况的变化,创造了这个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的奇迹。

  贵族制度的主要特点,在贵族制度消亡之后还可以成为历史的遗迹;而贵族的高雅的规规矩矩的举止方式,则几乎随着贵族制度的崩溃而被人们遗忘。只要人们见不到贵族的举止方式,也就无从想其它了。它的消逝既没有被人看到,又没有被人感觉到,因为人们只有事先在习惯上和教育上有思想准备,才能体会到从区别和选择仪表当中获得的美好感觉,而且这种美好感觉将随着停止采用选定的仪表而容易消失。

  因此,民主国家的人民不但不会有贵族的仪表,而且不会想到和希望有贵族的仪表。他们想象不出贵族的仪表是什么样子。对于他们来说,好象那样的仪表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对于这样的损失不应当过于重视,但是值得表示遗憾。

  我知道,往往会看到一个人举止十分高雅,但其情感却十分庸俗;在法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道貌岸然的外表往往可能隐藏着非常卑鄙的心肠。贵族的仪表虽然算不上一种美德,但有时可以粉饰美德。一个人数众多和力量强大的阶级的通常表现并不是如此,而是时时刻刻都以其生活上的一切外在表现来显示其感情和思想好象生来就是高尚的,其爱好好象是高雅和合理的,其举止好象是文质彬彬的。

  贵族的仪表使人对人性产生了美丽的错觉。尽管贵族的仪表往往是虚伪的,但会使人产生一种喜欢看它的高尚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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