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卢梭著 李常山译

 

让·雅克·卢梭(1712—1778年)

 

 


  [法]勒赛克尔

  “……卢梭不断避免向现存政权作任何即使是表面上的妥协……”

  卡尔·马克思:“给约·巴·施韦泽的信”

  1865年1月24日

  一个平民

  正当第三等级中最前进的部分聚集力量向旧制度总进攻的时候,让·雅克·卢梭,于1750年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论科学与艺术”。这是一个产生伟大著作的时代。这些伟大著作在整个思想领域内(哲学、自然科学、史学、伦理学、法学等)提供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动摇了以天主教为主要精神支柱的封建制度和专制政治的基础。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发表于1749年,狄德罗的“关于盲人的书简”和毕丰的“博物学”第一卷也同样是在1749年发表的。“百科全书纲要”是1750年出版的;百科全书第一卷和达兰贝尔写的绪言是1751年问世的;伏尔泰的“路易十四的时代”也同时出版了。

  这几年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转折年代。在这几年里,学者们的著述基本上也都呈现着一种战斗精神,至少最著名的一些著作是如此的。这些著述表达了当时因被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而起来反抗封建制度的第三等级全体的要求。因为封建制度容许一小撮寄生者过着那种把自己的享受建筑在人民贫困之上的生活,阴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和国家统一的实现①。

  ①更详细的说明,参看百科全书“选辑本”的引言,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2年版。

  第三等级联合起来,反对君主专制;反对封建贵族;反对抵抗一切新思想的主要中心——教会。1750年前后,这个等级的力量已经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统一战线,把战斗一直引向法兰西大革命。

  但是第三等级并不都属于同一的社会阶级。

  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小农群众承担着封建剥削和国王课税的全部负担。相反地,以包税人身分出现的大资产阶级却在专制政权的赋税制度下获取利益,他们也都过着那种把自己的享受建筑在人民贫困之上的生活。

  在乡村中,不愿放弃农村公社传统权利的贫农②,反对那些按照资本主义新方式经营土地的大包税人。在农闲期间,这些贫农在家里还要为供给他们原料的商人工作,因此又受到商人的剥削。

  ②参看H·勒斐弗尔:“狄德罗”,巴黎古今出版社版,第17—22页。

  在都市里,小手工业者无力和工场手工业竞争;荒年的时候,小市民就只有饿死,而粮食投机商则大发横财。

  这些利益上的矛盾,在大革命时期武装冲突未爆发以前,已经在当时各种学说中反映出来了。

  出身贵族的高等法院法官孟德斯鸠,是一个和旧政权有广泛联系的封建大地主。孟德斯鸠的著作是企图调和资产阶级的愿望与封建制度的矛盾。

  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则比较前进,他们代表着进步资产阶级的利益坚决地向旧制度进行斗争。伏尔泰本人以及爱尔维修和霍尔巴赫都是金融家和资本家。

  他们的纲领是合乎历史发展方向的,因为它是以发展生产力为宗旨。在哲学上,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已经成为唯物主义者。他们相信人能够通过科学发现事物的本质,能够发展文化,并保证人们现世的幸福;他们对于社会的进步是抱有信心的。但是在政治上,虽然他们在君主专制制度下敢于支持民主的主张(狄德罗为百科全书所写的“政治权威”条①),但我们却不能把他们看作民主主义者。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保障人民的幸福,只是出于他们的仁慈观点而已。但是,在他们看来,保障人民的幸福不应是人民自己的事情,不应是“被剥夺了智慧和理智的”(霍尔巴赫的话)贱民的事情。因为伏尔泰等人是资产者,所以他们对于易于骚动的老百姓是怀有戒心的。他们认为建立理性王国应该是少数开明人士的职责。

  ①参看“狄德罗选集”,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3年版,第2卷,第164页。

  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说:“这个理性王国,不是别的,正是资产阶级理想化的王国”①。世袭贵族遂为金钱贵族所代替。因此,所谓进步只能通过对人民大众的剥削来实现。小资产阶级同意和大资产阶级共同反抗旧制度,但小资产阶级没有任何理由容许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会使它遭到破产和被剥夺。小资产阶级,从封建剥削中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它在旧制度的压迫下,所受的痛苦比较大,因之也比较容易接受民主思想。

  但是,小资产阶级并不可能提出有效的经济纲领。它在绝望中,还抓住那被历史注定要没落的小私有制不肯放手。它能用什么积极的东西来代替旧制度呢?它的愿望变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空想:在一种平等的社会制度下,所有公民都成为小私有者。由于这种梦想和不可避免的经济发展相矛盾,因而这一阶级对于社会的进展只能表示叹惜;在社会进展的过程中,小资产阶级实际上所看到的是一种没落,而这种没落正是它本身的没落。它对于科学——推动进步的工具——的发展,采取怀疑的态度;对于理性——研究科学的武器——也不能毫无保留地予以信任②。

  ①见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4页。②这里不过是关于第三等级各种倾向的简短叙述,为使这一说明更为全面,还应该谈到反映最贫苦阶层的愿望的理想家们。在他们的思想里已含有共产主义理论的因素。其中最著名的是摩莱里。参看“自然法典”,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3年版。

  我们正应当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卢梭的著作,它向小资产阶级广大群众提供了一种思想体系。卢梭比百科全书派更前进,同时却又更审慎。他在政治上,虽然大胆得多,深刻得多,可是在哲学方面,却远远地落后于百科全书派中之最进步的学者。这就是卢梭著作中的深刻矛盾。这并不是由于他的天才上的缺陷,而是因为他作了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这一阶级所处的地位本来就是矛盾的。

  成长的年代(1712—1750年)

  卢梭于1712年生于日内瓦。如果把他看作是一个日内瓦人为日内瓦的人民而写作,则歪曲了卢梭的著作,同时也过低地估计了他的著作的重大意义。今天我们几乎可以断言,他在写“社会契约论”的时候,对于日内瓦的政治组织还是很陌生的。我们所以把卢梭当作法国人,与其说是因为他的祖先是十六世纪流亡的法国新教徒,不如说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法国的教育,而且他在法国的文学上、思想上、以及政治生活上,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

  虽然如此,因为他生长于日内瓦,这对他的著作就不能不发生一定的影响。他生来就是喀尔文教派的教徒,也就是说,他所信奉的是一种比天主教更富于个人主义与唯理主义色彩和更为严峻的宗教(马克思曾经说过,宗教改革是资产阶级革命的先声)。而更重要的一点,日内瓦乃是一个共和国,因此卢梭毕生引以为荣的是,在法国国王的臣民当中,他是在一个共和国里出生的人;他终身保持的唯一头衔,就是“日内瓦公民”这一头衔。虽然日内瓦共和国实际上是一个实行富人寡头政治的国家,它的一切权力都属于由二十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很小的议会,不过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在这里并没有重大意义,而卢梭只在他的伟大著作发表之后,才明确地注意到这一点:“生而为共和国公民”这一事实,使卢梭意识到他在当时的法国具有一种独特之点。

  他父亲是一个钟表匠,他的家庭属于小资产阶级。卢梭并不认为自己是出身于最贫穷的阶级。他在“忏悔录”①中曾说他出生“于一个风俗习惯都不同于一般人民的家庭里”。但是,他自幼便失去了家庭的照管,生活于人民之中。

  ①参看格罗克劳德的版本(绿皮古典丛书),第63页。

  他父亲是一个无恒心而富于幻想的人。他时常一面修理钟表,一面让七岁的儿童让·雅克给他读抒情小说,但是,也让他读普鲁达克的“名人传记”,这本书从十六世纪起就已成为一切拥护共和制的人们的公民读本。他父亲因为与人发生了一场纠纷,于是离开了日内瓦,从此就再没有照管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让·雅克。

  雅克被托付给牧师朗拜尔西埃有二年之久。在牧师的家里,他开始学习拉丁文。这大概是他仅有的在别人指导下的正规学习。以后他又在一个雕刻匠家里作了两年学徒。学徒的生活在当时是一种最苦的生活②。卢梭受过欺侮,还挨过打。他用一般儿童所使用的方法来自卫,他撒谎、偷窃。有一天,他终于逃跑了。从此他过了十三年的流浪生活,学会了各式各样的职业,也遭受过种种的痛苦。他倚靠一位年轻妇女华伦夫人过生活,后来成为她的情夫。这位年轻妇女也是一个在生活上放荡不羁的女人。也许是由于一时权宜之计,卢梭改信了天主教。他作过仆从,教过音乐,虽然那时他对音乐还是一个门外汉。在安西,后来在商贝里,他都和华伦夫人在一起;他读了很多书,并且独自从事有系统的研究。

  ②参看让·布吕哈著:“法国工人运动史”,巴黎社会出版社1952年版,第1卷,第72页。

  1740年,卢梭在里昂作了德·马布利先生家的儿童教师。德·马布利先生就是埃蒂耶纳·博诺·孔狄亚克和加布里埃尔·博诺·马布利两位哲学家的兄弟。后来他带着一个乐谱草稿到了巴黎。他指望借这个乐谱发一笔财,他把它交给了科学院,结果却一无所获。

  卢梭结识了一位同他一样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狄德罗,并被介绍到各沙龙里去,例如财政家撒弥勒·拜纳尔的女儿——杜班夫人的沙龙。由于时常教授音乐,卢梭终于学会了音乐,并且写了一部歌剧:“风雅的诗神”。但这一切都不能维持他的生活,因又陷入贫困境地,他便接受了驻威尼斯大使的秘书职务。这一职务,他担任了十八个月。就在这个时期,他开始关心政治问题,因而产生了写“政治制度”一书的最初思想。关于这个著作,他不过只写了一个引言:“社会契约论”。不久,他因为同大使意见不合,便又回到巴黎,准备在巴黎长期居住下去。

  卢梭开始是以音乐家和剧作家而知名的。他的“风雅的诗神”上演之后,又和伏尔泰合编了一部歌剧:“拉弥尔的节日”。同时他还担任了杜班夫人的女婿德·弗朗格伊先生的秘书。就在这个时候,他同一个完全不识字的旅馆女仆德莱丝·勒娃色尔同居,生了五个孩子,他先后把这些孩子都送到孤儿院里去了。

  卢梭和哲学家们的来往更加广泛了。除狄德罗和孔狄亚克是他的契友外,他还认识了出身于金融家家庭的艾比奈夫人,后来又结识了格里姆。

  1749年夏季,狄德罗被囚于文新尼城堡里。有一天卢梭步行到文新尼城堡去,想陪同他这位朋友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路上,他读着“法国水星杂志”,偶然看到上面载有第戎科学院的征文题目:科学和艺术的进步起了败坏风俗的作用,还是起了改善风俗的作用?

  “在读到这个题目的一刹那间,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①

  ①见“忏悔录”,第8卷,第216页。

  在卢梭将要成名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反动的批评家们,指摘卢梭有各种弱点和短处,说他反复无常,心性善变(他曾由耶稣教改信天主教,又由天主教改信耶稣教),同华伦夫人的关系,暧昧不明:有的时候,靠她生活,一方面是她的情人,同时却又称她为妈妈;并且有一个时期,他竟同意和园丁克洛德·阿奈共同占有这个女人。尤其是对于卢梭抛弃儿女这件事,批评家们认为对于一个写过教育论文的作者来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最不刻薄的,或者说是最狡猾的反动批评家们,把这一切都归之于他的神经病。他们说:“卢梭是个疯子”。这是诽谤鼓舞革命的主要人物之一的最巧妙的方法。

  这些批评中所列举的事实并不假。让·雅克一生都在害着影响他的神经系统的病症。但是他只在晚年才间歇地有精神失常的情形,这主要是由于他遭受迫害的结果。把“论不平等”、“爱弥尔”、或“社会契约论”这样条理分明的著作的作者说成是一个疯子,简直是一种愚蠢的诽谤。

  固然,卢梭在青年时代,给人的印象是:在生活上漂泊不定、不知道德为何物、不能抑制情感冲动的人。但我们应当知道这是一个自幼无人教养、很早就受到社会压迫、落得依赖一个放荡女人过生活的青年在所难免的;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位本来很可能变成社会渣滓的青年,却使自己成为这样杰出的人物。人们无法原谅他对子女的抛弃,但是,我们不应该用现代的观点来批评这件事。在十八世纪,那是流行的一种风气,甚至贵族也不例外。例如:达兰贝尔是丹森夫人的儿子,丹森夫人曾把他丢在一个教堂门口的长廊下面,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卢梭因为要负担德莱丝·勒娃色尔全家的生活,经济十分困难,所以也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把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和丹森夫人相比,他是更可原谅的。卢梭这一问题之所以特别引人注意,是因为他后来曾想针对着贵族的伦理提出一种新的伦理;但是在他抛弃孩子的时候,他还没有考虑到这方面来。他在晚年,好象很追悔这种行为。从这点看来,与其说卢梭是一个负罪者,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牺牲者。

  至于人们指摘他无恒心,实际上,这正应当算作他的一种光荣,这样敏感的人是不能忍受任何束缚的。他对于压迫所感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只要有人侵犯他的自由,他就立刻走开。这就是他在生活上漂泊不定的原因。他宁肯过着困苦冒险的自由生活,也不愿意过安乐的奴隶生活。对他来说,爱自由比爱什么都深切。他愿意始终保持他的本色:保持生活、情感、和思想的自由。当他决定为维护一种正确思想而发言的时候,关于财产、职业、甚至本人安全方面的任何顾虑,都不能使他闭口不言。即使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主张,他也要坚持他所认为是真理的东西。

  在卢梭同时代的作家中,他是唯一的富有流浪生活经验的人。他在历次旅程中,认识了人民的痛苦①。卢梭亲身体会到依人为生、任人支配的那种屈辱。

  ①参看“忏悔录”,第4卷,第117页,一个农民因怕被征税而把火腿隐藏起来的故事。

  他学会了爱人民;在人民中,他永远觉得那么温暖。

  同时,这个从艰苦生活教育中锻炼出来的人,终于找到了通过自修获得高深学识的方法。卢梭的学识固然不如对科学有深刻研究的狄德罗那么渊博,但是,卢梭毕竟具有通晓各种学问的头脑。他的著作种类的繁多和主题的多样性,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的著作包括音乐、戏剧、诗歌、化学、植物学、语言学、政治经济学、法律、教育、小说等等。这种学问不是从学校里学习得来的。卢梭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他是一个独自钻研学问的人,但是,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智力,能够完全掌握他所学的东西,并习惯于把一切观念都加以严格的评判。

  1741年,当卢梭在巴黎各沙龙里出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他是在青年野心的推动下到沙龙去的。巴黎是当时的文化首都,只有沙龙才能使人成名。一个出身于平民的知识分子,如果各沙龙不把他捧上文坛,是不会有任何成名希望的。那里是一些养活卓越作家们的爱好文艺的大富翁、好客的有势力的贵妇人聚集之所。例如:马尔蒙太尔、格里姆以及博马舍等人,都是在沙龙里成了名的。为什么让·雅克没有这种幸运呢?他对巴黎各沙龙的贵族阶级,当时并未怀有任何成见。在他青年时期的作品里,我们也找不到任何敌视当代显贵人物的迹象。

  但是,当卢梭和那些显贵人物有了接触以后,他就开始怀恨他们了。他的“病态的敏感”也是由此发展起来的。他对贵族们的日益增长着的敌对情绪,确实可以从他的性格中得到解释。要在沙龙里出风头,就必须是个潇洒自如的人,而他却是一个腼腆而不善交际的人;在沙龙中所需要的是对答如流,而他却拙于言词,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有所创造;在沙龙中必须能轻松而机智地讨论最重要的问题,而他却始终保持严肃的态度,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冲突上。总之,他应该象伏尔泰,而他却是让·雅克。但是更重要的理由,乃是阶级的矛盾。在沙龙里,贵族们和大资产阶级过着造成人民贫困的豪华生活,而让·雅克感到自己就是人民。男爵霍尔巴赫有一天问卢梭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卢梭回答说:“你们太有钱了”①。这些富人没有人心。他们是虚伪的。

  ①见“忏悔录”,第8卷,第228页。

  “在一般群众中,虽然强烈的热情只是间歇地流露出来,但自然的感情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感情也完全没有。他们在虚伪的感情掩盖之下,只受利益或虚荣的支配。”①

  ①同上:第4卷,第109页。

  若是另外一个人就可能卑躬屈节、同流合污,但卢梭的特性就在于他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人们想把他造成一个沙龙里的人物,一个小型的伏尔泰,那是不成的!他永远是让·雅克·卢梭,日内瓦公民,并且对于使少数人富有,无数人穷困和全体人民不幸的那种社会,他要揭露其中的一切虚伪。

  伟大著作的写作(1750—1762年)

  “论科学与艺术”这篇论文曾受到第戎科学院的奖金,并且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继而就开始了一系列的笔战。各种各样的作家(有时还有些非职业作家,如波兰国王斯大尼斯拉斯)都参加了对卢梭的攻击;卢梭从事答辩,争论一直诞续到第二篇论文发表的时候。他的论敌们曾企图破坏他的声望,他们根据马尔蒙太尔和莫勒莱的“回忆录”,肯定卢梭写这篇论文时曾受狄德罗的启发。他们认为卢梭曾把应征第戎科学院的论文计划告诉了他这位朋友,他的论文计划原来主张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实际上曾起了改善风俗的作用。由于狄德罗热爱奇说异论,感觉到卢梭的论点过于平凡,劝他应当标新立异一鸣惊人,并临时发表了一些议论,卢梭后来在他的论文里把狄德罗的议论加以发挥。这种诽谤是不值一驳的。他们不只侮辱了卢梭,也侮辱了狄德罗,竟把他们二人都形容成热衷于一举成名的江湖之士。这两个人为了热爱真理,不惜个人方面的种种牺牲,是应当享受另一种名声的。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假定卢梭对于他朋友所提供的新奇论点终生坚持不放呢?而且狄德罗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确认过马尔蒙太尔的那种说法。相反地,狄德罗在他所写:“反驳‘关于人的博物学’一书”中,曾明确地说道:

  “卢梭作了他应当作的事,因为他是卢梭。我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作,或者可能作了别的事情,因为我毕竟是我。”①

  狄德罗在“塞涅卡的生平”一书中所叙述的事似乎是真实的。卢梭把应征的意图告诉了狄德罗,狄德罗大声叫道:“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你一定会采取任何人都不采取的主张②。”狄德罗是知道卢梭的倾向的,所以早就预料到卢梭对这一问题的答案。

  这第一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一发表,就奠定了卢梭成名的基础。但这并不是一篇杰作。卢梭本人是没有文人的虚荣心的,所以把这篇论文看作是他最坏的写作之一。

  “在所有出于我笔下的写作里,这是论证最薄弱,文笔最不协调的作品。”③

  ①见阿塞札·杜尔诺编:‘狄德罗全集”,第2卷,第285页。

  ②同上,第3卷,第98页。

  ③见“忏悔录”,第217页。

  这一论文虽然不过是一篇词藻美丽宣扬道德的文章,但它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因为卢梭全部学说的萌芽,都蕴含在这里面了。

  卢梭肯定科学和艺术的进步起了败坏风俗的作用,他的这种意见,是和当时一般哲学家们所认可的观念恰恰相反的①。那时“百科全书纲要”象对科学的赞美诗一样,颂扬科学是可以使社会按照理性的要求重新建立起来的。可是卢梭却已观察到社会是建筑在不等的基础上,文化是为腐朽的贵族阶级而服务,贵族阶级的豪华生活是建立在人民的贫困上面的。卢梭这篇论文的真正新奇之点,并不在于把善良的天性和腐化的社会对立起来。在卢梭以前,许多学者已经作过这样的对比,野蛮人是善良的这种论点在十八世纪是极其流行的。

  ①不过我们应当注意当时哲学家们的思想倾向也是各不相同的。安东·亚当在他所写的“卢梭与狄德罗”一篇重要论文里(“人文科学杂志”,1949年,1—3月号,第21—34页)已经指明,那个时期在百科全书派中最接近卢梭的是狄德罗和格里姆,在科学和艺术与风俗的关系这一问题上,他们二人和卢梭的意见有许多相同的地方。狄德罗在百科全书(农业条)中宣称:

  “一旦征服的野心扩大了社会的领域,并产生了奢侈、商业和象征各民族富强与邪恶的其他种种标志……”

  把富强与邪恶两个名词联系在一起,可能是从卢梭开始的。同样在“立法者”条中,狄德罗颂扬秘鲁的法律,因为它建立了‘财产共有制,从而削弱了私有观念——一切罪恶的源泉”。读这一条,简直可以使人相信是在读卢梭的“论不平等”的一段摘录。所以安东·亚当肯定在卢梭写第一篇和第二篇论文时期所指摘的哲学家是伏尔泰一派的人物,而不是他的朋友狄德罗和格里姆。这样肯定是不无理由的。但日后他们的意见分歧这时已经有了萌芽,因为依狄德罗和格里姆看来,如果社会里有些坏的东西,那是不可避免地从自然法中产生出来的,应该把“进步”看作一个整体来接受。在“奢侈”条中,奢侈被认为可以使社会腐化,但同时也被认为是人所必不可少的。

  但卢梭是第一个人以激昂的声调,指出了这一些人的豪华的另一面就是那一些人的贫困。这个论点,在这第一篇论文里还是很含蓄的,但在随着而来的笔战中就越来越变得明确了,特别是在答波兰国王的信中更显得清楚。卢梭的批判不只是反对封建社会,而是反对建筑在财产不平等基础上的一切社会。

  从此以后,卢梭就找到了他自己的道路。他同哲学家们并没有断绝关系,因为使他和哲学家们对立起来的冲突还处于潜伏状态。达兰贝尔在“百科全书”绪言里,格里姆在他的“文艺通讯”里,对卢梭这第一篇论文,都有善意的批评。卢梭也参加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提供了关于音乐的那些条目。1755年,他又把他写的“论政治经济学”也供给了“百科全书”。他在这篇论文里更发挥了他的论点,并从伦理的观点转变到政治的观点。他同狄德罗依然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由此可以看出狄德罗是卢梭最亲密的友人。狄德罗和他一样,都是小资产者,在一个很长的时期过着流浪文人的生活。

  这时卢梭越来越和各沙龙疏远了,开始了他的“精神改造”,决定象一个小手工业者一样地独立生活。因此,这位著名的作者便自食其力,以抄写乐谱(每页代价十个苏)为生。他树立了严肃而淡泊的生活榜样。就是这种可敬的个人生活榜样,使他赢得了小资产阶级的人心;后来象伟大的雅各宾党人马拉和罗伯斯庇尔那样的人物,就是受了他这种生活和他的著作的影响。

  1752年,卢梭的歌舞喜剧:“乡村卜者”上演了;随后又上演了他的另一个喜剧:“纳尔西斯”,这一剧本的序文,明确肯定了他第一篇论文里的思想。他拒绝了国王为奖赏“乡村卜者”的成功演出而颁发给他的一笔年金。

  1755年,他又参加了一次第戎科学院所举办的征文。“论不平等的起源”就是这次应征的论文。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我们在下面将加以分析。写完论文后,他曾到日内瓦去旅行,在日内瓦他又改信了喀尔文教。

  由于厌倦了巴黎的生活,卢梭到艾比奈夫人在她舍夫来特别墅的花园里,为他准备的一所园亭式的小房子里去居住,那小房子的名字叫作退隐庐。从那个时候起,他和百科全书派的争论开始激烈起来。资产阶级的批评家一般都把卢梭和百科全书派的决裂说成是由于个人的原因。他们认为卢梭的多疑、敏感和自寻烦恼的怪癖,狄德罗的疏忽,格里姆的阴险都是造成决裂的原因。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很可能反而掩盖了存在于双方思想意识本身中的更深的原因。但是批评家的职责正在于抛开一切流言,一直追溯到冲突的根源。因为这本来是阶级的冲突。百科全书派中的前进派(狄德罗,霍尔巴赫)同中间派(伏尔泰)一样,都是发展资产阶级的进步纲领的,而卢梭则代表民主大众的利益。民主大众虽更富有革命性,却没有积极的经济纲领,所以只好逃避在乌托邦内。

  1758年,卢梭和艾比奈夫人决裂以后,便定居于蒙莫朗西,住在蒙·路易的一座小房子里。这是他一生中写作最多的时期。

  他首先发表了“致达兰贝尔论演剧的信”。这封信终于使卢梭与百科全书派完全决裂了。在信中,卢梭并没有反对一般的艺术,也并没有不加分辨地反对各种类型的戏剧。卢梭曾一再表明:他深信在一种不再是基于社会不平等而建立起来的制度下,艺术在道德方面是会起良好作用的。艺术应该有它伦理的和政治的内容。卢梭之所以反对古典戏剧,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一种贵族艺术。他这种看法虽然不正确,但为了给人民艺术开辟道路,这种看法在当时也是必要的。“致达兰贝尔的信”的末段提出了关于人民和公民的节日的方案。这个方案后来在大革命时期被采用了。由大卫下令规定的重大的革命节日,在卢梭的著作中,是可以找得出理论根据的。

  1761年利1762年,卢梭先后发表了三部最重要的著作:“新哀洛伊丝”、“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尔”。这三部著作都具有教育意义。在此以前,卢梭只揭露了在以财产不平等为基础的社会中,他的同时代的人所以堕落的原因。现在他则指给他同时代的人一个新人的形象。“社会契约论”提出了一个民主的、平等的社会原则。那种社会里的人可以说都是由道德激励着的公民,换句话说,都是一些爱国者。

  “新哀洛伊丝”一书,针对着贵族的腐化堕落,提出了一种合乎资产阶级理想的家庭道德;针对着色情和荒淫,提出了一种更健康的情感生活。

  但是并不只此,处在当时那个时代的卢梭,认为要建设一个更好的社会,必须改造个人,所以他在“爱弥尔”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合乎自然法的教育计划。

  三部著作相互关联,好象都属于一个整个的伟大的计划。

  但是卢梭思想的固有矛盾,以及他所代表的阶级的固有矛盾,在这三部著作里,随处都可以发现。只须一个比较详细的分析就可以把那些矛盾揭示出来。不过在这一简短的评述中,我们只想指出这三部著作每一部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而已。

  “社会契约论”是一部关于政治法的论著,内容非常抽象,读起来也比较枯燥,但这是一部宣布人民主权原则的、最深刻最成熟的著作。为了确保自己的自由,每个公民把自己置于代表公共意志的至高无上的主权支配之下,公共意志所体现的就是人民的意志。卢梭并把主权者,换句话说,就是把公共意志,和负责执行法律的政府区别开来。这里就出现了难题,因为卢梭停留在资产阶级的思想范畴,没有考虑到消灭私有制的问题。社会上既然有富人和穷人,那么如何防止富人攫取政权,强奸公共意志呢?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卢梭只好用一些空想来摆脱这些难题。他赞赏财产的平等,赞赏能以阻止工商业发展的那些取缔奢侈的法律。他预感到这些方法是无济于事的,结果他只有求助于建立一种国教,来巩固国家的组织。

  对于雅各宾革命党人,没有比这本书影响再大的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本革命道德,国民精神,总而言之,爱国主义的手册。再没有比卢梭的思想与世界主义更相径庭的了。正是在“社会契约论”里,人们可以最明显地看出,在1789年前,爱国主义和共和精神是密不可分的。

  另一方面,根据卢梭的主张,既然所有公民已经把他们的一切权利都交与了最高权力者,则为了保障自由,最高权力者应当具有无限的权力。这种主张给雅各宾党人提供了实行革命恐怖的理论根据。

  最后,“社会契约论”里的国民宗教论,曾启发罗伯斯庇尔树立了对最高主宰的信仰。

  论儿童教育的专著“爱弥尔”,曾起过进步的作用,特别是人们如果把卢梭的思想和当时在学校里实施的那种教育加以比较的话,它的进步意义就更为明显。那些学校大部分都在耶稣会教士们手里,直到1762年他们被驱逐时为止。卢梭依照文艺复兴时代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榜样,要求无论在生理上和精神上,人的全面发展。卢梭主张实行实物教育,尽可能地用对事物的直接观察来代替书本知识,在这种教育中,科学应当起主要作用,理论应当与实践相结合。爱弥尔所以学习一种手艺,是因为“我们已面临危机而革命的时代即将到来”①,任何社会地位都难免要发生动摇。这种见童教育是以这样的原则为基础的:应该发展儿童的个性,尊重自然给予儿童的善良的禀赋,使他远离一切成见,远离一切不是以理性为基础的传统;总之,应该把他培养成一个能够独立判断的人。这在大革命的前夕是很重要的。

  ①见“爱弥尔”,第3卷。

  但是也许就是在“爱弥尔”一书中,卢梭思想上的矛盾和他的喜好空想的性格,表现得最为明显。首先卢梭对于儿童教育在培养新人方面应有的作用的看法是乌托邦式的。因为由谁来培养新人呢?为使儿童教育具有一种革命意义,首先应该教育那些教育者。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十八世纪哲学家们的唯心主义,他们以为思想支配世界,因而认为要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

  另一方面,卢梭所想培养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是自然人呢?还是“社会契约论”中的公民呢?

  “从造物者手中出来时,一切都是好的,到了人的手里,一切都变质了”,这是“爱弥尔”一书开头的两句话。但是以后卢梭很快又肯定:“优良的社会制度是最善于改变人的本性的那种制度”。在这里,我们认为卢梭是徘徊于两者之间的,即:徘徊于资产阶级的爱国主义与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之间,前者在雅各宾党人的英勇的乌托邦主义中曾找到过最出色的表现,后者,则是为了发展以竞争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所必需的。我们可以说,在这里卢梭深刻地表达了资产阶级的基本倾向,这些矛盾的倾向是卢梭所不能超越的,因为要超越这些矛盾,只有近代的无产阶级才有可能。实际上,应当成为公民的爱弥尔,是与一切社会生活完全隔绝,在孤独中成长起来,至少在他十五岁以前是那样的。

  这种反社会的倾向,后来竟被反动思想家所利用。现在资产阶级仍然特别注意使儿童在不知社会生活的情形下来受教育。另一方面,卢梭为了想使爱弥尔不受一切成见的影响,竟不让他知道人类的文化,而人类文化,乃是人们生活经验的果实。爱弥尔直到十二岁都没接触过书本,而且只是从那时起人们才开始启发他的智慧。从各方面看,卢梭可以算得是儿童教育家的鼻祖,不过使用的所谓新方法,实际上是表明了资产阶级文化的倒退①。

  ①参看乔治·谷尼欧对这些方法所作的批评(“新批评”杂志,第36—38期)。

  因此,这部内容复杂的作品发生了双重的影响。它启发了雅各宾党的进步的教育计划,例如雷伯乐季耶·德·圣·法尔果和圣·鞠斯特的教育计划,但也助长了十九世纪以及今日某些儿童教育家的反动理论。

  至于卢梭在“爱弥尔”一书中所写的著名的“撒瓦雅副主教发愿词”则应另当别论。在那篇发愿词中,卢梭陈述了他所主张的宗教原则。他相信灵魂不灭,相信天上有一个赏善罚恶的上帝。他所看到的自然界的奇迹和他的良知的直觉,使他确信上帝的存在,这种直觉即所谓“神赋的本能”。因此卢梭可以说是自然神论者。表面上他是和伏尔泰接近的,因为伏尔泰也是自然神论者。卢梭和伏尔泰完全一样,否认出于这一教会或那一教会的一切神圣启示①、教仪和信条。他所理想的宗教和伏尔泰所理想的一样,很可以不用教士。我们不应当忽略卢梭和其他哲学家一样,是向教会作斗争的,因为教会是封建制度的主要堡垒。

  ①但卢梭觉得福音书中也有一些神圣的事物。

  实际上,卢梭创立自然神论的愿望是和伏尔泰的愿望完全不相同的。伏尔泰不接受唯物主义,至少他没有正式承认过唯物主义,因为他需要在人世之外有一个监视人民的神,使人民服从,并保护私有财产。相反地,卢梭则需要一个神作人民的安慰者,在人世之外,替被压迫的人复仇,惩治恶人,也就是说惩治富人。

  “若真没有神的存在,当今有权势的人们、富人们、幸福者们一定是很高兴的。但是对来世生活的期待,却可以安慰人民和受苦者的现世生活。”①

  为了判断“发愿词”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不应仅以研究其中简单的信条为满足。我们可以断言,卢梭因为保持了一种宗教信仰,所以更容易和他那一时代的小资产阶级和人民相接近,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天主教仍然是有一种强有力的影响的。恩格斯曾经指出②,在法国,唯物主义起源于贵族;百科全书派始终是和人民有距离的。此外,卢梭还和宗教进行了妥协,因而移转了斗争的重心。这已不是理性对宗教的斗争,而是人民——农民、小资产阶级,无论他们是否信仰宗教——反对贵族和富人的斗争了。我们可以说在“发愿词”里,已经蕴含有罗伯斯庇尔政策的思想。罗伯斯庇尔深刻地了解:如果一方面要消灭人民群众的宗教成见,而同时要把他们团结起来反对贵族,那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时候,吉隆特党人一般都是无神论者,也是百科全书派的拥护者(例如孔多塞),他们都背叛了大革命。

  在这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卢梭的自然神论起了有益的作用③。

  ①1758年卢梭致德莱尔先生的信。

  ②参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哲学研究”,巴黎社会出版社1951年版,第117页。

  ③拜纳尔·格罗居森在他所著的“让·雅克·卢梭”一书里,关于这方面写了很多出色的文章(第234—320页)。

  尽管如此,在哲学思想史上,如果拿“发愿词”和百科全书派的唯物主义相比的话,不能不说前者标志着一种退步。卢梭竟乞灵于宗教上的蒙昧主义,由于他断言他的良知,先于一切理性,向他启示了神的存在,因此卢梭便为信仰主义敞开了大门。反动派没有放过利用这一事实的机会①。“爱弥尔”刚一出版,勒夫朗·德·彭比年主教就祝贺卢梭创立了一个介于基督教与哲学家之间的第三派。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大师们认为他们受狄德罗和百科全书派的影响大于卢梭的影响,那是不无理由的。

  ①应该补充说明:从客观上看来,如果被压迫者相信有一个可以使他们得到安慰的神的存在,只能使人民逃避斗争。

  在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新哀洛伊丝”一书,在过去许多世代中所产生的影响,因为象那种伤感的笔调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动人力量了。这部通信体裁的长篇小说标志着小说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同时由于“新哀洛伊丝”一书所提问题的多样性,我们几乎可以说它是一部卢梭主义的百科全书。

  在卢梭以前,小说只是供人消遣的言情文学所惯用的体裁,“新哀洛伊丝”一书给予这种贵族式的文风一个决定性的打击,因而使小说向现实主义道路迈进。在卢梭以前,并非没有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例如勒萨日、马利沃、普勒弗斯特都是现实主义小说家,但是零零散散地见于他们作品里的写实主义成分,都集中在“新哀洛伊丝”里了。这真是一部写实的,同时又是抒情的小说。人们在这部小说里,特别是在第一卷里,可以读到对热情的歌颂,这种热情无疑会使人伤感,但同时却能丰富人的精神生活;它是生活的最高形式,它本身是善良的。在这一点上,卢梭和狄德罗一致,是反对基督教的。他控诉了因为阶级关系致使朱丽叶不能和她的情人圣·普乐结婚的那种社会制度;他控诉了那一时代的社会里妇女们所处的屈辱地位。

  卢梭反对破坏家庭的贵族阶级的放荡生活,颂扬家庭生活的庄严。在“新哀洛伊丝”的第二卷里,朱丽叶始终忠实于她的丈夫沃尔马先生,这是那个时代的贵族们认为可笑的事情。关于这一点,卢梭也与狄德罗相近,是格罗兹的赞赏者①。

  ①格罗兹(1725—1805年)法国抒情画家。——译者注

  另一方面,卢梭把在乡村自然环境中人们所过的淳朴的、自然的生活,与都市里贵族们所过的腐化生活,加以对比。他以新的,从文艺复兴以来所不曾有的笔调,歌颂自然。除了狄德罗间或作不同的主张外,在其余的百科全书派学者们看来,自然是一个抽象的观念,一个哲学范畴;正如斯宾诺莎所说的,自然是以其自身为原因的实体。与百科全书派正相反,在卢梭看来,自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实在物,充满了他可以用一切感官来享受的富源,它是灵感的源泉,它是人的一个知己。

  “新哀洛伊丝”一书最突出的新颖之点或许是:这一作品重新采用了十八世纪很少见的抒情诗体,而卢梭却早就是一个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他所写的散文并不仅以明晰而有力地表达思想为满足。他既是音乐家,所以他也善于用音韵来激起各种热烈的感情。澎湃的热情是有感染力的,这就是无数的女读者读了“新哀洛伊丝”所以要流泪的缘故。

  但是“新哀洛伊丝”也反映着小资产阶级的各种矛盾。第一卷,是感情自由奔放的赞歌,第二卷则与第一卷恰恰相反,是劝人安于命运的说教。因为当朱丽叶由于父亲的命令,同意放弃她所爱的人而嫁给一个老头子的时候,这是天性在社会制度面前低了头,而这种制度,却是第一卷所雄辩地控诉过的。反动的浪漫主义就从这里面取得了种种的主题:在天堂中得到安慰的希望,忧郁、喜爱孤寂、静思与冥想、为感情而追求感情等等。

  晚年(1762—1778年)

  “爱弥尔”一书的出版引起了当局对卢梭的迫害。高等法院检查了那部书,并发出通缉该书作者的命令。卢梭必须急忙逃亡。巴黎大主教发出了一个反对卢梭的教书;新教徒对他也没有表示更好的态度。他在日内瓦也受到了责难。他投到纽沙戴尔州的莫季耶村去,那里的牧师纠合当地的居民反对他。他逃避到伯尔尼州的比也纳湖中圣彼得岛上去,伯尔尼的上议院也立刻将他驱逐出境。他经过阿尔萨斯省到达了英国,那是哲学家大卫·休谟邀请他去的。不久,他们两个人闹了意见,卢梭又回到法国,重新过着流浪生活。1770年被当局赦免以后,他才定居在巴黎。直到1778年卢梭在爱尔蒙维尔逝世以前,都是过着隐居生活,只和少数友人来往,因而他不信任一切人了。反对他的有教会、高等法院、王室权贵以及哲学家们。当时他虽然在表面上与社会隔绝,过着孤独的生活,可是没有人比他有更大的影响和更多的热烈的崇拜者了。他曾接到过从科西嘉和波兰的来信,请求他为这两个民族起草宪法。一些和卢梭素不相识的崇拜卢梭的人们都想到他那偏僻的退隐的地方去拜访他。这位被驱逐的遁世者在舆论方面所具有的吸引力,是他的那些迫害者们所没有的。这一时期他写的东西还是很多,但是他的著作已改变了性质。此后,他所以还向世人说教,无非是给人们指出他自己的榜样,并极力向后人申诉他所受的诽谤和不公平的待遇。在这些写作中有“忏悔录”,随后他又写了“独行者的幻想”,但这部作品还没写完他就去世了。

  “忏悔录”并不完全是卢梭的生活的历史,而主要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的历史。这是对心理分析的杰作;是动人的论辩;是对他的论敌慷慨激昂的责难(虽然这种责难往往有失公正);同时也是一首抒情的诗歌,一首世界文学中最美的诗。卢梭是在浪漫主义时代行将大放异彩的抒情文学的大师。他的个人主义是有它积极的一面的。在所有第三等级的人还被封闭在封建框子里,受着屈辱和被剥夺了权利的时候,作为“个人”的卢梭就业已肯定了“个人”具有无可代替的价值。他在“个人”身上发现了无限的精神财富;他向世人揭示了内心生活的宝藏和存在于人本身中的一切潜在力量。卢梭就这样为人的解放而工作。当然,伏尔泰及其他哲学家也曾为了使人确信人本身是神圣的、不可触知的(Intangible)这一观念而奋斗过,但那只是停留于抽象的概念上。卢梭把这一概念加以渲染了,并给了它以生命和血肉。

  但是实际上卢梭所帮助建立的正是资产阶级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个人只有倚靠自己。

  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很快就把它的反动的一面显露出来了:囿于自我、置身于社会之外来反对社会、为情感而崇拜情感,幻想以及心灵的消极状态。所有这一切已出现于卢梭的著作中,嗣后并在浪漫派中最反动的作家们的作品里泛滥起来(如在沙朵勃里盎和在德国的一些作家的作品里),直到今天这一切还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下,支配着整个反动文学。

  卢梭和我们

  卢梭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关于卢梭,首先应该称颂的:他是雅各宾革命党人的鼓舞者。他在历史上的伟大功绩在于为小资产阶级提供了一种理论,使他们在大革命决定性的时刻,不管资产阶级的意向如何,领导了人民群众,拯救了被欧洲封建势力所进攻的资产阶级革命。被我们尊崇为最纯正的革命党人,象马拉、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那些人物,都是深受卢梭的著作思想影响的。人们曾在罗伯斯庇尔的手稿里找到了一段文字,似乎可以证明这位青年马克西米廉①,在大路易公学毕业后,曾去拜访过他所崇拜的大师。卢梭学说中的矛盾,也存在于罗伯斯庇尔派的纲领中。圣·鞠斯特使国民议会通过“六月命令”以后,计划建立一个平等的小私有者的民主制,这种乌托邦计划当然是被历史淘汰了。十一月事件②恰恰是可以用雅各宾党的经济编领的乌托邦性质来说明的。

  ①罗伯斯庇尔的名字。——译者注

  ②指1794年革命历11月9日(即公历7月27日)罗伯斯庇尔政权被推翻的事件。——译者注

  卢梭对于大革命的影响,不仅可以从他的思想来说明,还可以从和他的思想分不开的文笔来说明。他的激昂的雄辩;他的感人的诗词,确实可以推动当时民主大众。伏尔泰喜欢用的武器是讽刺;卢梭喜欢用的武器是雄辩,这种变化标志着革命准备中的一个新阶段。实际上1750年以前,讽刺是哲学家们所采用的主要文体。讽刺有一种破坏作用;同时对进步事业也有很大的贡献。讽刺善于以智慧的光芒来暴露封建社会和天主教的种种荒谬可笑之处。但是讽刺的作用有它一定的限度。讽刺是宫廷或沙龙里的人物所做的事情。他们即便了解到那些荒谬可笑之处,至多不过哄然一笑而已,因为决定性斗争的时机尚未到来,而且他们本身就是些贵族或大资产者,还有等待的时间。我们并不是说伏尔泰只是一个文艺欣赏家,没有热情地战斗过。1750年以后,他那讽刺的武器更强有力地发挥了鞭笞作用。但是雄辩则不是他所擅长的。相反地,卢梭的雄辩却能抓着人心,它是向不能再忍受压迫的、愤恨不平的人们而发的。它不只是启发了智慧,而且还把人身上的一切潜力都发动起来。政党俱乐部中以及各种集会上的大演说家们,在1789年用以唤起人民大众的就是这种雄辩。

  大革命以后,卢梭的影响仍然是很大的。自从他的著作出现以后,作家们再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地写作了。所有浪漫派的作家们,都自称是宗奉卢梭的榜样。沙朵勃里盎是这样,米什莱或拉莫奈也是这样。在这以后,我们还可以看出卢梭对于各大作家的直接影响。托尔斯泰和卢梭相同的地方是那么多,以致自称是他的门徒。罗曼·罗兰的哲学上的理想主义,他的热爱人民,热爱正义、和平与自由的感情,都表现出他也是卢梭的一个拥护者。

  另一方面,卢梭所激起的仇恨,一直到我们这一时代也还没有平息。世界上象他那样受到反动批评家的诬蔑的作家是很少的。在1912年他的诞生二百年纪念时,还有人对他表示了强烈地仇恨。

  今天的资产阶级是不敢毫无顾忌地使用那些粗暴的手段了,而临着日益高涨的进步势力,他们必须采取狡猾的手段,必须使用种种方法来达到他们的反动的目的。对他们说来,与其毁谤卢梭,倒不如试图利用卢梭著作中一切可作反动解释的地方,更为有利。

  因此,那些大声疾呼反对进步,提倡开倒车的空想主义者们;那些一面实行危害劳动人民的政策,一面滔滔不绝地讲说社会正义的人们;那些自认为一切皆备于我,皆备于自己的良知,因而认为不需要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的人们;那些把整个社会都予以否定的人们;那些在工人阶级里面散布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无政府主义者们,都抬出卢梭来作为他们理论的根据。

  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可敬的研究卢梭的人,他们很诚恳地在努力发掘卢梭思想的真正意义,但是他们的工作并不一定总能阐明问题。天主教徒努力想把卢梭拉到他们那一面去;某些实证论者很有理由地对这一点深感不满,但他们竟想把卢梭说成是一个彻底的唯理论者,那也同样是不正确的。

  马克思主义者批评的任务,在于使人们对卢梭的思想有全面的了解。要批评他的弱点并且对这些弱点加以说明,同时也要指出他对世界文化的巨大贡献。卢梭对祖国、对自由和对人民的热爱以及他对人民的剥削者的憎恨,都很卓越地表现在他的著作中。正因为这一点,我们的人民才以崇敬的心情怀念着这位哲学家让·雅克。他的著作是构成我们民族文化的主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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