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

威廉·詹姆士著 

 

第一讲 当前哲学上的两难

 

 


  切斯特顿在他那令人钦佩的文集《异教徒》的前言中这样写道:“有些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认为,关于一个人的最实际和最重要的事到底还是他的世界观。我们觉得对于一个女房东来说,考虑房客的收入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还是懂得房客的哲学;我们认为对于一个即将杀敌的将军来说,知道敌人的多寡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知道敌人的哲学。我们认为,问题并不是有关宇宙的理论是否影响事物,而是归根到底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影响事物。”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切斯特顿的想法是一致的。我知道,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哲学;讲到你们,最有趣和最要紧的事是你们的哲学怎样决定你们各人的世界观。你们知道我也是这样的。可是我承认,对于我即将大胆开始讲哲学这件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这样重要的哲学,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我们对人生真谛的一种多少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悟。从书本上得来的,不过是哲学的一部分;哲学是我们各人观察和感知宇宙整个推动力的方式。我没有权力假定你们中间有许多人是上课堂来听讲宇宙学的学生,可是我站在这里,是希望能够引起你们对于一种哲学的兴趣的,这种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必须用专门技术来处理。我希望能够引起你们对于我所深信的一种新趋向的充分同情。然而你们不是学生,而我却不得不象个教授似的来讲话。一个教授所相信的宇宙,不管是什么样的,讲起来总是长篇大论的。如果宇宙可以用两句话下定义,那它是不需要用到教授的智力的。人们对象这样浅薄的任何东西是不会有什么信仰的!我听说,就在这同一个会场里,我的朋友和同事们想把哲学通俗化,但是他们刚讲一会儿,就显得枯燥无味,越讲越专门,结果是不很令人鼓舞的。因此,我现在的尝试是大胆的。实用主义的创始人最近也亲自在罗威尔研究所演讲了几回①,讲的也是实用主义这个题目——那真象在漆黑之夜放出来的闪光一样!我想,我们谁也没有听懂他所说的全部,可是我现在还要站在这里,作着同样冒险的事。

  ①1903—1904,皮尔斯在波士顿罗威尔研究所做了几次关于逻辑学的报告。——译者

  我冒这个险是因为我这些演讲毕竟吸引了许多听众。必须承认,听人讲高深的东西,即使我们和争辩者都不懂,也有一种很奇妙的魅力。我们都能感到问题没解决的那种刺激性,都能觉得面对着无边洪蒙(thevastness)。在吸烟室里要是发生一场关于自由意志,或神的万能,或善与恶的辩论,你可以看到大家是怎样侧耳倾听。哲学的结果和我们大家都有极切身的关系,因而哲学上最奇怪的论点也会愉快地引起我们微妙机敏的感觉。

  我自己笃信哲学,又相信一种新的曙光已经开始照亮我们这些哲学家的道路,所以我觉得不论说得对或不对,应当尽力把关于这个情况的一些消息传达给你们。

  哲学在人类事业中是最崇高而又最平凡的。它在最细微的地方下功夫,而展开了最宽广的远景。人们说哲学“烤不出面包”,①但它却能鼓舞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勇敢起来。对于一般人说来,它的态度,它的疑惑和诘难,它的诡辩和辩证,常常是令人讨厌的,但是,如果没有哲学远射的光辉照耀着世界的前景,我们是无法前进的。至少它的光辉,还有那随着光辉而对照出来的阴暗和奥秘,能使人对它所说的产生一种远非仅仅专业人员所有的兴趣。

  ①十九世纪末叶,美国圣路易城出版的一种唯心主义哲学杂志上有一句反动格言:“哲学烤不出面包,但它给我们上帝、自由和不朽。”作者以歇后语形式加以引用。——译者

  哲学史在极大程度上是人类几种气质冲突的历史。尽管我的同事中有人对于这种说法或者觉得有些不够严肃,我还是要论述这种冲突,并拿它来解释哲学家的许多分歧点。一个专门的哲学家不论他有哪种气质,他进行哲学思考时常要把他那气质的事实隐蔽起来。我们在习惯上不承认气质是理由,所以哲学家为自己的结论辩护时,只是极力提出一些与个人无关的理由。其实他的气质给他造成的偏见,比他那任何比较严格的客观前提所造成的要强烈得多。正象这个事实或那个原则那样,气质也会这样那样地给他提供证据,造成比较重感情的或者比较冷酷的宇宙观。他信赖他的气质。他要一个能适合他的气质的宇宙,他相信任何一种适合他的气质的对宇宙的解释。他觉得与他气质相反的人总是与宇宙的性格不协调的;即使他们的辩才比他强得很多,他心里总认为这种人在哲学这门专业中是不称职的,是“门外汉”。

  可是在讲坛上,他不能仅凭他的气质就自称为有超越的领悟或超越的权威。因此在我们哲学的讨论里,发生一种不诚实的情况:总是不提我们所有前提中最重大的前提。要是我们在这些讲演里破除了这种成规而提到那个前提,我敢肯定说这对于澄清问题将会有帮助的。因此,我也就放胆要这样做了。

  当然,我在这里说的是那些确实杰出的人,有重要特性的人,他们在哲学上留下了他们的特征和形象的烙印,并在哲学史上占有地位。柏拉图,洛克,黑格尔,斯宾塞都是这种有特殊气质的思想家。当然我们大多数人在智力上都没有明确的气质,我们是两种相反气质的混合物,而每种气质都并不突出。我们不大知道自己在抽象事物方面偏爱什么。我们中间有些人听了别人的话很容易放弃自己的偏爱,结果是跟着风尚走,或者相信周围予人印象最深的哲学家,不管他是谁。但是哲学上至今认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要看事物,用他自己特别的方法去看事物,并且对于任何相反的看法,都不满意。没有理由设想这种强烈的气质性的观察力在人类信仰史上从此就不重要了。

  我现在讲话时心里所想的气质上的特殊差异,是在文学、艺术、政治、礼仪和哲学上都有影响的。在礼仪上,我们发觉有拘泥礼节的人和放任随便的人;在政治上,有独裁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在文学上,有修辞癖者或学院派和现实主义者;在艺术上,有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这些对比,你们都很熟悉了。在哲学上,我们也有极相似的对比,用一对名词来表示,那就是“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经验主义者”是喜爱各种各样原始事实的人,“理性主义者”是信仰抽象的和永久的原则的人。任何人既不能够离开事实也不能够离开原则而生活一小时,所以,其差别不过是着重在哪一方面罢了;然而,由于各人的着重点不同,彼此之间就产生了许多非常尖锐的嫌恶感。我们将会觉得,用“经验主义者”的气质和“理性主义者”的气质来表示人们宇宙观的差别是非常方便的。这两个名词使得这个对比显得简单而有力量。

  用这两个名词来对人进行描述就使他们的对比往往比这两个名词所表述的人更加简单而有力量。因为人的本性可能有各种交织和组合的情况;因此,如果我现在就通过对这两个名词分别加上一些次要的规定的特性,来更充分地说明当我说到经验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的时候,我心目中所指的是什么的话,就请把我这个做法看作是在一定程度上有些独断吧。我选择了自然所常常给予我们的组合型式,但它们并不是一致的。我所以选择它们,只是为了便于帮助我达到以后的目的,就是要把实用主义的特质描写出来。我们知道在历史上“理智主义”与“感觉主义”这两个名词和“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是同义语。自然似乎最经常把一种唯心的和乐观的倾向与理智主义结合起来。在另一方面,经验主义者却又常常是唯物的;他们的乐观主义显然是有条件的而且是犹豫不定的。理性主义始终是一元论的。它从整体和一般概念出发,最重视事物的统一性。经验主义从局部出发,认为整体是一种集聚,因此并不讳称自己为多元论的。理性主义总以为自己比经验主义更有宗教信仰。关于这个说法,说起来话很多,所以我只提一下。当理性主义者是个所谓重感情的人,而经验主义者是一个以不动感情而感到自豪的人的时候,这个说法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理性主义者就常会是赞成所谓意志自由的人而经验主义者一定会是一个宿命论者——我所用的名词都是最广泛流行的。最后,理性主义者在断言时总带些武断性的气质而经验主义者可能比较采取怀疑的态度并且愿意开怀畅论。

  我把这许多特性分写为两栏。我把这两栏叫做“柔性的”和“刚性的”,这样一来,我想你们更容易认识我所指的这两种类型的心理结构。

  柔性的---------------------刚性的

  理性主义的-----------------经验主义的

  (根据原则而行)-----------(根据事实而行)

  理智主义的-----------------感觉主义的

  唯心主义的-----------------唯物主义的

  乐观主义的-----------------悲观主义的

  有宗教信仰的---------------无宗教信仰的

  意志自由论的---------------宿命论的

  一元论的-------------------多元论的

  武断论的-------------------怀疑论的

  我所写的两栏对此的混合物,是否每一栏内部彼此都有联系,都互相一贯,这一问题,请你们暂等一下,在这个问题上我马上就有许多话要说。此刻只说我刚才所表述的柔性的和刚性的人都确实存在也就够了。对于每种类型,你们各人大概都知道几个很明显的例子,而且知道两种类型里各种例子的人彼此是怎样看待对方的。他们彼此互相轻视。每当他们个人的气质强烈的时候,他们的对抗性就会在各个时代中形成当时哲学空气的一部分。这种对抗性也形成了现在哲学空气的一部分。刚性的人认为柔性的人是感情主义者,是软弱的人。柔性的人觉得刚性的人不文雅,无情或残忍。他们彼此的反应很象波士顿旅行家走到克里普尔河(CrippleCreek)的居民当中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彼此都认为别人比自己低一等。不过,这种轻视,一方面带着取乐的性质,另一方面却含有一点害怕的味道。

  在哲学上,正如我已经坚持过的,我们中间很少有人完全象没有经过锻炼的波士顿人那样单纯,也很少有人象典型的洛矶山硬汉。我们中间大部分人都热切盼望两方面的好东西。事实的确是好的——给我们多多的事实吧,原则是好的——那就给我们多多的原则吧。从一个角度看。世界无疑的是一,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无疑的是多。既是一又是多,那末我们就采取一种多元的一元论吧。各种事物自然都是必然确定了的,但是我们的意志也当然是自由的。一种意志自由的决定论,才是真正的哲学。无可否认,局部是恶的,但是全体不能都是恶,所以,实践的悲观主义可以和形而上学的乐观主义结合起来,余此类推——普通非哲学专业的人从不是一个过激主义者,从没有整理过他的哲学体系;他只是为了适应陆续产生的许多引诱而糊里糊涂地生活在可以过得去的这一个小范围里边或那一个小范围里边。

  但是我们中间有些人在哲学上并不仅仅是一个外行人,我们称得起是业余运动员,我们为了信条中有太多不一致和动摇的地方而感到苦恼。只要我们还继续把来自对立双方的不可调和的东西混合起来,那末,我们就不能保有一个美好的、理智的良心。

  现在我要讲到我所要说的第一个真正的要点了。世界上从来没有象现在有这么许多倾向经验主义的人。人们也许会说,我们的小孩子几乎一生下来就有科学倾向的。但是我们的尊重事实,并没有取消我们心中的宗教信仰。其实,这种尊重事实的本身也几乎有宗教信仰的。我们的科学意向是虔诚的。现在假定有这样一个人,假定他又是非专业的哲学爱好者,不愿象普通外行人那样弄些杂乱无章的体系,那末在这个上天保佑的1906年,他的处境怎么样呢?他要事实,他要科学,但他也要一种宗教。他自己既是一个非专业的哲学爱好者而不是一个哲学上的独立创造者,他自然去找在这方面他已经发现的专家和专门学者,请他们指导。在座的听众很多,可能大部分人都是这种非专业的哲学爱好者。

  那末,你们觉得哪种哲学实际上适合你们的需要呢?对你们的目的来说,你们觉得经验主义的哲学宗教性不够,而宗教哲学又经验性不足。要是你求助于最注重事实的地方,你会发现全部刚性计划正在进行,而“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正达到高峰。或者是有如洛矶山型刚性的赫克尔和他的唯物主义的一元论,他的以太神和他对你的上帝的嘲笑以为他是“无实质的脊椎动物”或者是好象斯宾塞,把世界历史当作仅仅是物质与运动的再分配,把宗教由前门恭送出去——宗教的确可以继续存在下去,但它永远不能在庙宇中露面。

  一百五十年来科学的进步似乎意味着把物质的宇宙扩大,把人的重要性缩小了。结果是人们所谓自然主义或实证主义的感觉的发达。人再也不是自然界的立法者而是吸收者了。自然界是固定不移的;人一定要适应它。让人去记载真理——虽然它是没有人性的——并且服从真理!幻想的自发性和勇气都没有了,景象是唯物的而且是令人沮丧的。各种理想都象是生理学上惰性的副产品了;高尚的都用低下的来解释,永远当成“没有什么,不过是”的情况来对待——没有什么不过是另外一种相当低下的东西罢了。总之,你得到一个唯物主义的宇宙,而在这宇宙中只有刚性的人才觉得舒服而合他的脾气。

  反之,你要是转向宗教那里去寻安慰,并请教柔性的哲学,你会发现什么呢?

  现在我们这辈子的宗教哲学,在我们操英语的人中间有两大派。一派是激进些,进取些;另一派却呈现着慢慢退却的样子。宗教哲学激进派——我指的是所谓英国黑格尔派的先验唯心主义,格林,凯尔德兄弟,包桑奎,罗伊斯等人的哲学。这派哲学大大地影响了比较好学的基督教牧师。这派哲学是泛神论的,无疑地在一般的基督教中这种哲学已经使传统的有神论失掉了它的锋芒。

  但是有神论还是存在着。它是武断的经院哲学中有神论一步一步地在退让着的直系子孙,至今还在天主教的神学院里严格地传授着。过去许久一直把它叫作苏格兰学派的哲学。这就是我所说的呈现着慢慢退却样子的哲学。一方面有黑格尔派和其他相信“绝对”的哲学家的侵害,另一方面又有科学的进化论者和不可知论者的侵害,那一定使得这些给予我们这种哲学的人:如马提诺,鲍恩教授和莱德教授等感到很重的压力。你可以说这种哲学是公道的和直率的,但它在气质上倒不是激进的;它是折衷的、调和的,它首先要找一个暂时的办法(modusvivendi)。它承认了达尔文学说中的事实,承认大脑生理学的事实;但是它并不是积极热情地对待这些事实的。它缺乏那种胜利的进取的标帜,其结果也就缺乏威信,而绝对论由于它的更加激进的论调,所以有一定的威信。

  你要是转向柔性的学派,你就必须在这两个体系之中选择一个。如果你是象我所想的那样热爱事实,你就会觉得界线的那面的各种事物,都带有理性主义和理智主义的痕迹。你虽然逃避了伴随着盛行的经验主义的唯物主义;但这逃避的代价是失去了与生活中具体部分的接触。更加趋向绝对论的哲学家却是处于这样一种抽象的高度,以致他们从来就不想从那儿走下来。不管他们指示给我们什么相反的事实,他们所说的那个绝对的心——也就是用思想去构成我们的宇宙的心——也可以创造出其他百万宇宙中的任何一个宇宙,正象它创造出现在这个宇宙那样。从绝对的心这个观念中,你推论不出任何单独的、实际的特殊的事物来。它与这世上实际存在的任何情况都相符合。有神论的上帝也是与这种观念差不多同样贫乏的一种原理。你要知道上帝的实际性质的任何迹象,你必须到他所创造的世界里去:他就是一劳永逸地造成了那种世界的那样一个上帝。所以有神论者所说的上帝是和“绝对”一样,生活在纯然抽象的高峰之上。绝对论倒还有一定的开阔景象和一定的威势,平常的有神论则更淡而无味了;但是二者都同样是遥远和空虚的。你所需要的哲学是这样一种哲学:它不但要能运用你的智慧的抽象能力,还要能与这有限人生的实际世界有某种肯定的关联。

  你需要一个结合两种东西的哲学体系,既要有对于事实的科学的忠诚并且愿意考虑事实,简言之,就是适应和调和的精神;还要有对于人类价值的古老的信心和随之产生的自发性,不论这种信心是具有宗教的风格还是具有浪漫主义的风格。这就是你的难题:你发现你所求得的结果的两部分无可挽救地分开了。你发现经验主义带有非人本主义和非宗教的色彩;要不然,你会发现理性主义的哲学,它的确可以自称为具有宗教性质,但同具体的事实和快乐与痛苦,毫无实际接触。

  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在生活上足够地接近哲学,能充分地体会到上述缺陷的意义;所以我要再费些时间来说说一切理性主义体系的不真实性,这种不真实性是笃信事实的人所不大喜欢的。

  两年以前一个学生交给我一篇论文,它的头两三页我要是保存下来就好了。那两三页把我的观点解释得很明白,可惜现在不能读给你们听了。这位青年是某西方大学的毕业生。他在那篇论文的开头说,他总以为走进哲学教室后,就不得不和另一宇宙发生关系,这个宇宙和街上的那个宇宙完全不同。他说,人们以为这两个宇宙是毫无关系的,你不能同时对它们两个都用心。那具体的个人经验的世界,即街市所属的世界,是意想不到的杂乱、纷繁、污浊、痛苦和烦扰。而哲学教授介绍的世界,是单纯、洁净和高尚的,没有实际生活的矛盾的。它的建筑是古典式的。它的轮廓是用理性的原则划成的;它的各个部分,是由逻辑的必然性粘合起来,它所表现得最充分的是纯洁和庄严。它是闪耀在山上的大理石庙宇。

  事实上这种哲学还远不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说明,而只是附加在现实世界上的一个建筑物,它只是一个古雅的圣殿,理性主义者可以在里面躲避起来,避开单纯的事实表现出来的那种他所不能容忍的杂乱粗暴的性质。它不能解释具体的世界,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种代替物、一种补救办法、一种逃避的方法。

  它的气质——要是我在这里可以用这个术语的话——与具体事物中的存在的气质完全是格格不入的。高尚纯洁是理智主义哲学的特色。这种哲学能美妙地满足我们心中一种很强烈的欲望,即渴求在默想中有一个高尚纯洁对象。但是我十分郑重地请求你们放开眼界看看这个充满着具体事实的大世界,看看它那可怕的纷乱、惊奇、暴虐和它所表现出来的粗野,然后再来告诉我,到底“高尚纯洁”这个词是不是你们嘴里一定要说的一个形容词。

  的确,高尚纯洁在事物中有它的地位。但是一种哲学,只有高尚纯洁而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那就永远不能满足经验主义者的心。它好象是一个矫揉造作的纪念碑。所以我们发现科学家情愿不要形而上学,把它当成是一种完全禁闭起来的幽灵似的东西,实行家则把哲学的尘埃从他们的足上掸掉,听从原野的呼唤。

  理性主义者从一种纯洁但并不真实的体系所能得到的满足实在有些可怕。莱布尼茨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对于事实比其他许多理性主义者表现的兴趣要多得多。但是如果你们要看肤浅的化身,只消去读一读他那文辞优美的《神善论》(Théodicée),在这部著作里,他想为上帝对待人的方法进行辩护的,并证明我们所住的世界是各种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让我引他所说的一段话做为例子。

  在妨碍他那乐观哲学的许多其他的障碍里,莱布尼茨得要考虑到永远堕落到地狱里的人数。他以神学家所说人类中永远堕落到地狱里的人远远超过得救的人这个论点为前提而进行辩论。即使这样,他还说:

  “要是我们想到天国真正有多么巨大,那末,就可以知道恶与善相比简直是渺小到极点了。区立俄(CoeliusSecundusCurio)写过一本小书,叫做《论天国的广阔》(DeAmplitudineRegnicoelestis),不久以前还重印了。但他也没有推测出天国有多大。古人对于上帝的功业知道的很少……在他们看来,只是地球上有居民,他们甚至对于地球有另一面这个观念,都表示踌躇。他们以为地球以外的世界,不过是几个带光的和结晶的球体。但是今天呢?对于宇宙范围的大小,不论我们怎样想法,我们必须承认在这宇宙里有无数球体和这地球一样大,也许比地球更大些。它们和地球一样都有权供养有理性的居民,虽然这些居民不一定都是人。我们的地球不过是太阳六大主要卫星之一。凡恒星都是太阳,地球不过是这许多太阳之一的一个卫星,你想想看在有形的物体中,地球所占的地位是多么小呀!在这么许多的太阳里,可能上面都住着极幸福的生物。没有任何事物使我们相信有很多永远堕落到地狱里的人。因为善从恶里所取得的好处只须几个例证也就足够证明了。而且,我们既然没有根据假设到处都有星球;星界以外的地方可不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呢?这环绕星界的巨大的空间可能就充满了幸福和光荣——这样我们又将怎样看我们的地球和地球上的居民呢?地球和恒星的距离比较起来,只是一小点,那末,它岂不是比一个质点还要小得很多很多吗?因此我们已知的宇宙这部分,和我们未知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一部分相比,几乎小到了无。我们所知道的恶,都在这几乎无的里面。恶与宇宙里的善相比,也几乎没有了。”

  莱布尼茨在别处又说:

  “有一种正义,它的目的,不在纠正犯罪的人,不在对别人起模范作用,也不在赔偿损害。这正义乃是以纯粹适合为基础的;这种适合由于恶行受到处罚而获得一定的满足。索西奴斯①的信徒和霍布士反对这种惩罚的正义,它是正当的报复的正义,是上帝在许多关键性的时机里为自己保留的正义。……这正义常基于事物的适合,它不但使被损害的一方感到满足,而且使所有聪明的旁观者也都感到满足,正如优美音乐或上好的建筑物使心地健康的人喜欢一样。因此恶人所受的折磨还是继续着,虽然这种折磨已经不能使人不去作恶;善人的奖赏还是继续着,虽然这些奖赏已不能使任何人坚定地行善。罪孽深重的人因为继续作恶而常常得到新的惩罚;而善人因为不断行善而总是获得新的欢乐。这两件事都是基于适合的原则……因为上帝使万事万物在圆满中得到和谐,正如我所已说过的那样。”

  ①十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弗斯图斯·索西奴斯(FaustusSocinus),其教义是否定三位一体、基督的神性、魔鬼的人格、人类的原罪等。——译者

  很明显,莱布尼茨对于现实的了解是很不够的,这无需我来评论了。显然他的内心里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的真实形象是什么。他也没有想到上帝把“永堕地狱的灵魂”作为投给永恒的适合的和解物这类的“例子”愈少,则善人的光荣的基础就愈显得不公平。他给我们的是一篇冷淡无情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乐观内容,连地狱之火也不能使它温暖起来。

  不用对我说:要指出理性主义哲学思想的肤浅,就一定要回溯到那浅薄的戴假发①的时代。对于热爱事实的人说来,就是现今理性主义的乐观主义,也是同样的肤浅。真实的世界是开放的,理性主义却要判定出许多体系来,而体系总是封闭的。对人来说,在实际生活中,完善是件很遥远的东西,现在还在完成的过程中。这对于理性主义来说,只不过是有限的和相对的事物的一种幻象:事物的绝对根据却是一种永远十全十美的东西。

  ①戴假发,作为一种专业性的装饰盛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英国,当时英国的法官、律师、主教以及众议院议长等,一般都戴假发。为什么戴假发的时代被称做“浅薄”的时代呢?我们从斯宾塞在他的《社会学研究》(第171页)里说过的一句话里不难找到一些线索,他说:“法官们的假发,使他们的裁决具有一种份量和神圣性,是他们如果不戴假发所不会有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一个事实。”——译者

  我在那勇敢的无政府主义作家斯威夫特的著作里找到了对当前宗教哲学的空虚,肤浅的乐观主义的反抗的很好例证。斯威夫特的无政府主义比起我的说来要稍稍进一步,他不满意于今日流行的唯心的乐观主义,我承认我对这是很表同情的,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也会对它表示衷心的同情。他在他写的一本小册子《人类的屈服》中开头用了一系列报纸上城市记者写的新闻(如自杀,饿死等等)作为我们文明世界的标志。例如,他这样写道:

  “约翰·科克兰是个小职员,在雪地里从城市的这一头跋涉到那一头却找不到工作,他的老婆和六个孩子都断了粮,又因付不出房租而被勒令离开上东区的房屋。他今天喝石炭酸自杀了。科克兰因为生病,二礼拜前就失了业,在赋闲期间,一点点积蓄都用光了。昨天他找到了工作,和一队铲雪工人一起干活,但是他病后身体虚弱,试铲了一个钟头,不得不放弃了。随后他又重新开始疲乏地尽力到处找别的工作。但在他完全绝望了之后,昨晚跑回家里看到他的妻小断了粮,门上又贴着撵人搬家的通知,第二天一清早他就服毒自杀了。”

  斯威夫特接下去说:“我这里还有的是这类事例的记载,很容易编成一部百科全书。我引用这些少数的例子作为对于宇宙的一种解释。最近一本英国评论杂志上,有个作者说:‘我们感到上帝在他的世界里的存在。’罗伊斯教授说,在现世秩序中所存在的恶正是永恒秩序的完美的条件(《世界与个人》第二卷第385页)。布拉德莱说:‘绝对由于它所包含的各种矛盾和所有差异而更加丰富’(《现象与实在》第204页)。他的意思是,这些被杀害的人使宇宙更加丰富了,哲学就是这样。罗伊斯和布拉德莱两位教授以及那一大群天真的、吃得饱饱的思想家是在揭露‘实在’和‘绝对’,并想把罪恶和痛苦解释掉,可是这个例子却说明,我们所知道的、在这个宇宙的任何地方的、对于‘宇宙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具有发展了的意识的仅有的人物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些人所经验的就是‘实在’。这给予了我们以宇宙的绝对的一面。这就是我们的知识范围内那些最有资格获得经验和告诉我们宇宙是什么的人的个人经验。现在思考这些人的经验,和象他们那样直接而亲身感受这些经验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哲学家总是在暗中摸索,而那些正在生活和正在感觉的人却知道真理。现在人类的心——还不是哲学家和有产阶级的心,而是默默思想着的和感觉着的群众的心——渐渐有这种看法。他们现在要判断这个宇宙,正象以前他们让宗教和有学问的祭司判断他们……”

  “这个克里夫兰工人,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又一个所引的例子),是现代世界和这个宇宙的基本重大事实之一。这事实不是各种论述无能地存在于虚无缥缈中的上帝,爱和存在的文章所能掩饰或缩小得了的。经过几百万年的时机和二十个世纪的基督教,这事实成为世界生活里一个简单而不可磨灭的元素。它在精神世界中的地位,就好象原子或次原子在物质的、原始的、不可消灭的世界里一样。这表明凡看不出这些事实是一切有意识的经验的无上要素的哲学都是骗人的。这些事实无可否认地证明了宗教是虚无的。人类不会再给宗教两千个世纪或二十个世纪来作试验,来浪费人类的时间。宗教时期已经完结了,它的考验已经完结了,它自己的纪录结束了它。人类并没有几万万年空余的时间来对名誉扫地的体系作试验。”①

  ①斯威夫特:《人类的屈服》,第二编,费城自由出版社,1905年版,第4—10页。

  这是抱有经验主义思想的人对于理性主义者所开的菜单的反应。那简直是一个决绝的“不要,谢谢你”。斯威夫特先生说:“宗教象个梦游者,实际的事物对他来说是空白的。”这种意见,虽然可能并没有那样充满激烈的感情,但它却是现今找哲学教授想办法来满足他天性上的充分要求的每一个认真探求的哲学爱好者的意见。经验主义者给他一个唯物主义,理性主义者给他一种宗教性的东西;可是对于宗教来说,“实际事物是空的。”这样他就成为我们哲学家的裁判者。不管我们是刚性的还是柔性的哲学家,他断定我们都是空虚的。我们谁也不能轻视他的判断;因为他的心毕竟是典型地完美的心,这种心的要求总量极大,它的批评和不满从长远来说是决定性的。

  正在这一点上我自己的解决方法开始出现了。我提出这个名称古怪的实用主义作为可以满足两种要求的哲学。它既能象理性主义一样,含有宗教性,但同时又象经验主义一样,能保持和事实最密切的关系。我希望能使你们许多人都和我一样赞成这个主义。可是,时间快到了,我现在先不讲实用主义本身。下次一开始就讲。现在我还是再简单地回头谈些刚才我讲过的东西吧。

  要是你们之中有谁是专业的哲学家(我知道有几位)一定会觉得我所讲的很粗浅,粗浅到了难以饶恕的地步,不,几乎到了难于令人相信的地步。柔性的和刚性的——这是多么粗卤的分类。一般说来,哲学是充满了种种精微的推理、剖析和审慎,哲学领域里有各种结合与转变,现在却把它的冲突场所说成是两种敌对气质的横冲直撞的混战,这是多么无情的讽刺,竟把最高级的事物用最低级的表达方式说出来:这是多么幼稚的皮相之见!这又是何等的愚蠢,竟把理性主义体系的抽象当作罪恶来处理,把这种体系臭骂一顿,因为这种体系把它们自己贡献出来,只作为避难的圣所而不作为事实世界的延续。难道我们所有的理论不都是补救办法和逃避所吗?如果哲学要有宗教性,那末除了作为逃避现实表面上的愚钝的场所以外,它还能是什么别的东西呢?除了提高我们使我们跳出动物的感觉范围,而且在理智所预先见到的一群理想的原则的伟大的结构之中,为我们心灵指出了另一个更加高尚的家园之外,哲学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原则和概念不是抽象的轮廓还能是什么呢?难道柯龙大礼拜堂没有建筑家的蓝图就能建筑起来吗?精致本身是一件讨厌的事吗?只有具体的粗糙才是唯一的真实东西吗?

  请相信我,我感到了这种诉状的全部分量。我所描绘的图画确实也是过于简单和粗糙了。但是象所有的抽象一样,它可以证明它是有它的用处的。如果哲学家对以对宇宙的生命作抽象的处理,他们就不应该对于用抽象方法处理哲学生命本身有所抱怨。事实上,我所描绘的图画不管如何粗俗简略,却完全是真实的。气质和它所要求的与它所拒绝的实际上决定着人们的哲学观点,而且永远如此。体系的细节,可以片段地推想出来;因此,当学者研究一种体系时,常常见树不见林。可是在工作完成时,思想总是做了很大的概括的工作;而体系立刻就象个有生命的东西,带着一种特别简单的个性的特征,耸立在面前了。这特征象我们的朋友或仇人死了之后的幽灵一样,常在我们记忆中出现。

  不仅惠特曼能够这样自述:“谁接触这本书就会象接触到一个人一样;”而且所有伟大哲学家写的书,都是文如其人的。我们对于每一本书中的基本的,个人的趣味的感觉都是典型的,但是无法描绘的。这种感觉是我们自己有成就的哲学教育的最好的成果。哲学体系自以为是上帝伟大宇宙的描述。其实它不过是——而且非常明显的是——某一个人趣味古怪到如何程度的一种揭露而已!一旦这样归结起来(对于那些经过学习,有了批判思想的人,所有的哲学都可以这样归结起来),我们和哲学体系之间所打的交道,便还原为一种稀松平常的事情,还原为人类对于爱憎的本能的反应了。我们在取舍方面,变得很果断,好象对待一个候选人那样;我们的结论也是用同样简单的褒贬词句来表述的。不管提供给我们的哲学的意味如何,我们总是根据自己的感觉来衡量宇宙的全部性质,因此一个字也就够了。

  我们说,为什么抛开上帝放在人类里面的活泼泼的天性反而要那云雾般的虚构,那僵木的死板生硬的东西,那晦涩而又彆扭的矫揉造作,那腐朽的课堂产物和那病人的梦呓呢!去它的吧,所有这一切都去它的吧!要不得!要不得!

  的确,我们对于一个哲学家的体系细节所下的功夫,造成了我们对那哲学家的最后印象;但是我们的反应却是针对这种最后印象的本身而发的。对哲学精通的程度,是根据我们综合反应的明确性,根据专家用以对付复杂对象的直接知觉的性质形容词来衡量的。可是,想出这种性质形容词来是无需对哲学十分精通的。很少人自己有明确而说得清楚的哲学。但是对于宇宙的某一种总的性质,对于自己所知道的特殊体系与这宇宙的总的性质之不能完全吻合,每个人差不多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感觉。那些体系都不能解释他的世界。有的太华丽趋时,有的又太卖弄学问,有的是各种意见的大杂烩,有的太不健康,有的又显得太做作,如此等等。无论如何,他和我们都立刻知道,这些哲学是不正确、不对头、不象样的,不应当用宇宙的名义来说话。柏拉图,洛克,斯宾诺莎,穆勒,凯尔德,黑格尔(我小心避开和我们更接近的本国人名),我敢说,你们听众大多数听见这些名字无非想起他们个人的许多奇奇怪怪的短处。如果说那些观察宇宙的方法是正确的,那显然是荒谬的。

  我们哲学家必须注意你们的这种感情。我再说一遍,归根到底,这些感情就是最后判断我们所有哲学的东西。观察事物最后获致成功的方法,一定是普通人的思想认为最动人的方法。

  还有一句话——即哲学必定是抽象的略图。有多种多样略图,有些是宽大建筑物的略图是设计者按立体形式设计的;有些建筑略图就是用界尺和罗盘在平面纸上制作出来的。这些建筑就是用泥土木石造了起来,也还是干巴巴的,而那略图已显示出这结果来了。一个略图的本身确实很枯燥,但所表示的东西倒不一定很枯燥。正是平常理性主义哲学所表示的本质的贫乏枯燥,才引起经验主义者的排斥。斯宾塞的体系就是最好的实例。理性主义者感到斯宾塞所列举的缺点是吓人的。斯宾塞的枯燥无味的教师脾气,绞弦琴般的单调,喜欢在辩论里用肤浅的理由,他甚至在机械原理方面也缺乏教养;一般地说来,所有他的基本观念都是模糊不清的,他的全部体系好象钉在一起的干硬松木板那么呆板,尽管如此,有一半英国人还是要把他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①里。

  ①英国著名的大教堂WestminsterAbbey,在这教堂里面葬有许多名人:乔叟、丁尼孙、牛顿、狄更斯等。这教堂坐落在伦敦,与英国的国会相近。——译者

  为什么呢?为什么斯宾塞在理性主义者的眼里尽管有这些缺点还被推崇备致呢?为什么许多有教养的人明明知道他的缺点(你和我可能也是这样),还情愿看到他葬在那个大教堂里呢?

  这只是因为我们觉得他的心在哲学上却是安放在恰当的地方。他的原则也许全是皮和骨头;但是无论如何,他的书却是试图照着这个特殊世界的模子著作的。事实的声音,在他的书的各章里全听得出来;他不住地引证事实,强调事实,面对着事实去下功夫。这些已经足够了。在抱有经验主义思想的人看来,这样做法是对头的。

  我希望我下次开始讲的实用主义哲学,对于事实要保持一种同样亲密的关系,而对于积极的宗教建设也要能亲切地对待,不象斯宾塞的哲学那样始终把积极的宗教建设排斥在外。

  我希望我能引导你们发现实用主义正是你们在思想方法上所需要的中间的、调和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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