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三章

 

 


  劳动 

  11.“身体的劳动,双手的工作” 

  "劳动"(Labor)与"工作"(work)之间的区别由于太显而易见,反而被人们忽略了。我要提的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有点与众不同。我们看到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几乎很难发现有只字片语(无论在前现代社会传统的政治思想中,还是现代大量的劳动理论中)涉及这两者的区别。即使有少些论述,在其作者那里也未得到进一步深入的研究。然而,与这种历史上的奇缺性相比,却有一种很有说明性的证据,即古代和现代的每一种欧洲语言中,都有两个从词源上讲毫不相干、但却可以令我们联想到同一种行为的单词,并保留着表面上一贯的同义用法。 

  因此,洛克说"劳动的身体,工作的双手",不禁让人想起古希腊语中有关"工匠"和"诸如用身体换取生活必需品之类的奴隶和驯兽"的差别(虽然在这里,"劳动"与"工作"已被视为相同的两个词,因为这里使用的是"工作"而非"劳动")。然而这里还是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即从语言学角度看,古代与现代语言都将这两个词作为不同义的词来处理的,它们的名词形式各不相同,于是我们又一次从中寻找到了完全的一致性。"劳动"(当用作名词理解时),从未被用来指完成的"产品"(即"劳动的结果"),但一直是一个可归入动名词一类的名词化的动词,而"产品"总是一成不变地来自工作一词,即便当流行的用法紧随实际的现代发展,以致"工作"的动词用法变得过时时也是如此。 

  为什么当代对"劳动"与"工作"的差别不在意,因而也不去发现这一区别的重要性,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对劳动的蔑视(最初源于一种摆脱生活必需品的急切努力,一种对任何最终毫无建树的努力的不屑一顾),随着城邦居民越来越高涨的需求,以及他们坚持不参加任何活动(政治活动除外)而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它发现干任何事情都需付出努力。在城邦国家成熟前的早期政治习惯中,只是对奴隶、俘虏以及自由工匠作了区分。俘虏是被征服的敌人,并被战胜者带至自己家中当作家仆,就像其他战利品一样。他们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主人一家。而自由工匠则是一些可以在公共领域以及私人领域自由出入的人。后来的时代甚至改变了这些工匠的称谓(梭伦至那时仍把这些人看作是雅典娜同赫菲斯塔斯的儿子),他们被叫作"banausoi",即主要兴趣不在市场买卖而只在其艺术作品的人。直到从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起,城邦才开始以职业所需付出的精力来区分职业,以致于亚里士多德称一些"对人的身体最有损害的"职业是最"卑贱"的职业。显然亚里士多德不承认"tanau 

  -si"是城邦公民,但他接受牧羊人和画家为公民,而不接受农民和雕塑家为公民。 

  我们在后面还会看到,古希腊人除了瞧不起劳动,他们还有一套怀疑工匠,确切地说,怀疑技艺者的智力的理由。不过,这种怀疑仅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而古代所有对人类活动的评价(包括像赫西奥德那样据称赞扬劳动的评价)都建立在这一信念上--满足身体所需的身体的劳动都是奴役性的。因此,只要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为了取得生活必需品而从事的工作,尽管没有什么劳动存在于其中,也被视作为一种"劳动状态"。可见,不同时空的人们对工作的划分、评价也是不同的。有一种观点认为,古代人对劳动与工作的蔑视仅仅是因为奴隶在进行这样的活动,这其实是现代历史学家有失偏颇的一种看法。古代人则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一问题,认为有必要占有奴隶,因为所有具有奴隶性质的工作有助于维持生活的需要;也正是如此,古代人为奴隶制进行辩护,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劳动意味着受生活必需品的奴役,这一奴役是人类生活条件固有的。由于人类受困于生活必需品,因此他们只有通过控制某些人--他们使用暴力使之屈服而劳动--才可以获得自由。奴隶很卑贱、很低下,这是他们命不好,这种命甚至比死亡更糟,因为奴隶是与驯服的动物无多大差别的异化的人类。因此,奴隶身份的变化(如主人解散他们,又如整个政治环境变化使得某些原来属私有领域的工作上升为公共领域中的工作)自然会弓起奴隶"本质"的变化。河 

  古代社会的奴隶制(尽管后来并非如此)并不是一种利用廉价劳动力的手段,也非追求利润极大化的工具,而只是试图把劳动逐出人类生活状况的一种尝试。人类生活方式中与动物生活方式共有的部分不能被认为是人类的生活方式(顺便说一下,这也是希腊有关奴隶生活方式是非人类的理论受到误解的一个原因。亚里士多德--他一直都是奴隶制的忠诚拥护者,却在临终前释放了所有家奴--也许并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言行不一"。他否认的不是奴隶具有的人的能力,而是认为只要是为生活必需品而工作的人就不配用"入"这一字眼中用的"动物",与animal 

  rationale中所用的"动物"虽为同一个词,但前者的用法世人皆认可,而后者的用法似乎还有待商榷、 

  animallaboran(动物化劳动者)其实是动物的一种,至多不过是最高级的动物而已。 

  因此,古典时期人们忽略劳动与工作的区别也就不足以令人感到惊讶了。长期以来,私人领域与公共政治领域之间的差别、家庭成员之一的家奴与一家之长之间的差别,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只剩下一个划分标准-一即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是投放在私人领域还是投放在公共领域?以及其目的是为私还是为公?随着政治理论的兴起,哲学家甚至抹杀了这些至少能区分某些活动的差异,因此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对所有类似的活动进行仔细分类。在他们那里,政治活动甚至被提升到了必需品的程度,因而成了vita 

  activa中所有连接方式的标准。此外,我们也无法求助于基督教的政治思想,这一思想接受哲学家的区分并加以精炼,大多数人的宗教、少数人的哲学,赋予了这种区别以普遍的有效性,并对所有人产生约束。 

  不过,摩登时代倒转了所有的传统(行动与沉思的传统排列与vita 

  activa中的传统等级一样),它赞扬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来源,并将animal 

  laborans提升到了与animal rational 相提并论的地位--本来就不应该只产生一种理论(在这一理论中,动物性劳动者和技艺者,即"身体的劳动"与"双手的工作"被作了明确的划分),这一点乍看之下令人感到吃惊。相反,我们首先注意到的则是"有生产力的劳动"与"无生产力的劳动"之间的差别;其次是"有技术的工作"与"没技术的工作"之间的差别;最后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这种差别看来似乎更重要,更具有意义。不过,在三者中,只有第一种差别才真正揭示了事物的本质,因而该领域中两位最伟大的理论家--一亚当·斯密与卡尔·马克思各自将整个理论体系建立在它之上,这并不是偶然的。摩登时代将劳动提升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在于"劳动的生产力",马克思看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观点,即劳动(而不是上帝)创造了人,或劳动(而非理性)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是整个摩登时代赞同的最激进、最一贯的表述。 

  此外,斯密和马克思都蔑视"无生产力"的劳动,认为这种寄生性质的劳动实为"劳动"的变异形式,它不会产生任何丰富物质世界的东西,这一看法与摩登时代大部人的看法不谋而合。斯密曾经表示过他对"充满奴性的仆人"的蔑视之情,认为他们就像无所事事……只知消费的懒汉。马克思对此深为赞同。然而正是这些"充满奴性的仆人",这些家奴才是单纯为了生计而劳动,与其说他们生产出什么东西,不如说他们在消耗些什么。摩登时代之前,当将这种劳动等同于奴隶制时,人们对这种人留有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劳动换取的消费只是其主人的自由,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主人潜在的劳动生产力。 

  换言之,有生产力的劳动和无生产力的劳动的区别包含了(尽管有些偏激)"工作"与"劳动"之间的更基本的差别。确实,所有劳动共有的特点就是一旦生产出些什么,马上就在刚生产出来的同时被消耗殆尽了,因此人们看不到劳动会生产出些什么。但是,尽管它并没有留下些什么东西,但它孕育着一种需求:生活的基础是劳动,因此有一股强劲的推动力促动着劳动。 

  毫无疑问,将劳动从私有领域带入公共领域(在那里,人们可以组织劳动,进行"劳动分工")的实际历史发展,在这些理论发展中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观点。然而,在这方面一个更重要的事实是(古典经济学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马克思对此作了清晰的阐述),劳动本身确实是有自身的一种"生产力",不管历史条件怎么样,不管这一劳动是在私人领域,还是在公共领域中进行,也不管这种劳动的产品多么无用和不持久。这一生产力不存在于劳动的产品中,而存在于人的"力量"中,这一"力量"在人创造了自身生活必需的生活资料之后并未消失,它还创造出一个"剩余产品",即超过自身"再生产"过程所需以外的产品。正是由于人类的"劳动力"的剩余,而不是劳动本身才解释了劳动生产力,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马克思运用这一用语构成了他整个理论体系中最具有独创性和革命性的部分。与工作的生产力(它给人类的技能增添了新的东西)不同,劳动的生产力只是极其偶然地产生新的东西;它主要关心如何进行自身的再生产;由于当它完成了自身的再生产时它的力量还未消耗殆尽,因此它可能被用来重新生产另一个生活过程,但除了生活过程外,它不"生产"任何其他东西。通过奴隶制社会中的暴力压迫和马克思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剥削,劳动力生产出满足人类生活所需的物品。 

  从这一纯社会的观点看来(这也是整个摩登时代的观点,但它只是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得到了最连贯和最充分的表达),所有劳动都具有"生产力"。不留任何痕迹的"奴性劳动"与生产足够积累的东西这两者之间的早期的区别失去了它的有效性。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这种社会观点与一种只考虑人类生活过程的解释相一致,在这一解释框架中,一切物品都成了消费的对象。在一个完全"社会化"的人中,劳动与工作之间的差异将会彻底消失,所有的工作都可以成为劳动,因为所有东西都被理解为劳动力的产品和生活过程的功能,而非其世俗的客观特征。 

  无论在古典政治经济中,还是在马克思著作中,熟练劳动与非熟练劳动之间的差别以及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的差别都几乎不占什么地位,注意到这一点是很有意思的。与劳动生产力相比,这两个差异的重要性确实相形见细,每一项活动都需要一定的技能,清洁烧饭就像著书建房一样都需要技能。这一差别并不适用于不同的活动,而仅仅关注每一个活动的阶段和性质,它通过现代的劳动分工(在这个分工中,原来分配给年轻人和经验不多的人干的任务现在成了一种终身职能)获得了某种重要性。但这一劳动分工的后果,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倾向于完全消灭技术性劳动,因为劳动被分得如此之细,以致每个工作者只需最起码的技术即可。其结果,在劳动力市场上买卖的东西不是个人技能而是"劳动力",而每个人拥有的劳动力差不多是相等的。此外,由于不熟练的工作从字面上来看是自相矛盾的,因而差别本身只是对劳动来说才是有效的,把它作为主要的参照系的试图表明,劳动与工作之间的差异已作了有利于劳动的放弃。 

  与此不同的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异。这里将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联结起来的还是劳动过程,这一过程一方面用脑力进行,另一方面用体力进行。不过,思考(它也可以说是脑力活动,尽管在某些方面与劳动一样,也是跟随生命本身而终止的过程)比起劳动甚至更少"生产力"。如果说劳动不产出什么足以永恒的东西,那么思考则连什么有形的东西都不能生产出来。思考本身不能物化。当一个脑力劳动者不管什么时候想让他人知道他的想法时,他必须像其他劳动者那样用他的双手,并使用体力技能将他的思想表达出来。换言之,思考与工作从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想让全世界的人了解其思想"内容"的思想家,首先必须停止思考并回忆他的思想。回忆在这种情况下(正如在其他情况下一样)为思想的最后物化作了无形的或无结果的准备,它是工作过程的开始阶段,一个最不物化的阶段,就像一个工匠思考将指导他工作的模型一样。这样,工作本身需要使用一些材料,通过制作过程,技艺者的劳动最终转化为尘世的物品。脑力劳动特殊的工作性质与其他各种工作一样都可以归为"双手的工作"。 

  将脑力与体力劳动的现代差别与"自由艺术"和"奴隶艺术"的古代区别联系起来,并证明这种差别看来是可行的,而且现在确实通常也这样在做。然而,区别"自由艺术"与"奴隶艺术"的标志决非一种"较高的智力",并非"自由艺术家"用脑工作,"卑贱的商人"用手工作。古代的区分标准完全是政治化的,一些包括prudentia 

  (对于政治家来说至关重要的深谋远虑的能力)在内的职业,以及与诸如农业、医学、建筑有关的公众专业都属自由职业。抄写员和木匠行当是"卑贱"的,因为他们不符合一个"称职公民"的标准,而我们认为对生活最有用的职业,如"贩鱼、卖肉、烹饪、贩卖家禽、捕鱼"国等则更是卑贱的。但即便是这些卑贱的工作也不一定是纯粹的劳动,还有第三类,它支付的是辛劳和痛苦,在这些状况中,"报酬就是奴役的典当品"。国 

  尽管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的差异的起源可追溯到中世纪,囫但作为现代的产物,它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原因,不过这两个原因都体现了摩登时代大气候的特征。由于在现代条件下,每一个职业都必须表明自己对整个社会的"有用性",由于智力职业的有用性因劳动的现代荣耀而令人生疑,因此,知识分子希望成为劳动大众的一员也是很自然的。但是,在这同时,与这一发展看来矛盾的是,现代社会对脑力劳动的需求及尊重(除了罗马帝国衰弱的数世纪)在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在漫长的古代社会中,抄写员的"智力服务"无论是为私人服务还是为公众服务,都是由奴隶担当的,因此被认为是奴隶性质的工作。罗马帝国庞大的官僚系统以及随后罗马帝国皇帝的社会和政治地位的上升,带来了对"智力'明B务的重新评价。就知识分子的确不是一位"劳动者"(他就像其他劳动者--从最底层的手工艺者到最高尚的艺术家--一样给人类的技能增添一种东西)而言,他与亚当·斯密描述的"充满奴性的仆人"毫无共同之处,尽管他的功能与其说是保持生命过程的完整并使之再生,不如说是维持庞大繁杂的官僚机器的运作,这种官僚系统运作过程就像生物生命过程本身那样迅速而无情地消耗他们的服务和吞噬他们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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