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起源》

格罗塞著 蔡慕晖译

 

第二章 艺术科学的方法

 

 


  艺术科学的问题就是描述并解释被包含在艺术这个概念中的许多现象。这个问题有个人的和社会的两种形式。在前一形式中,我们要从事一件作品或一个艺术家的一生作品的研究,要指明一个艺术家和他的一件作品之间所存在的正常关系,并且说明艺术创作实系一个艺术个性在一定条件之下经营的正常产物。大多数人对于个人的表现,往往比之对于社会的表现更感到有兴趣,何况是个性极占重要的艺术。所以我们一向对于艺术问题的研究大多是取的个人的形式,虽则也许从头就知道不见得会有什么成绩。其实,这个问题中,只有近百年来的极少数的几件是可以用个人的形式来求解决的。在别的许多情境中,就任你怎样艰苦的努力和怎样锐敏的探索,也不过徒然消磨了时光,终于找不全个人艺术史的基本材料。

  伦布朗(Rembrandt)是在1669年,即在二百年前,死于阿姆斯特丹(Amsterdam)的,但这位在欧洲久享盛名的大作家,我们对他的生平就知道得那么样少,以致对于使这位作者千古留芳的那些作品究竟是否出于自己的亲笔,至今还存留着争辩的可能。英国的那位大诗人,也和这位荷兰的大作家分享着同样的命运。我们所知道的莎士比亚的那一部分生平,永远不能帮助我们肯定哈姆雷特(Hamlet)这本书,一定不是培根爵士而确是莎士比亚所著。关于莎士比亚到底是谁的问题,我们只知道他是英国某村镇里一位公民的儿子,为了秘密打猎曾经受过刑罚,十九岁结了婚,婚后不久就离家赴伦敦,他在伦敦起初是演剧,后来又和人共同经营剧场,在他五十岁那年回到故乡,不久就与世长逝。此外,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伴侣。不管我们怎样研究,我们对于这位大诗人的生平,决不能比对于一位只和我们同桌一小时的陌生人的生平知道得更多一些。但将他和他的同辈比起来,我们还是对他知道得多一点。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家的“传记”是和老教堂面前的破残墓碑上的墓志一样模糊的。对于他们,我们所最能确知的,只有他们生期和卒期的登记。在一本圣救主(St Saviour)堂的破旧登记簿上,在1639年3月20日的日期下,我们可以找到很简明的记载:“异乡人非利普·马星泽葬在此地”(Buried,Philip Massinger,a Stranger)。对于这个异乡人,我们只知道他生于1584年,是一个仆人的儿子,从1602年到1606年在牛津的圣阿尔班(St.Alban)堂受过教育,某次在一种“不幸的极端贫困中”曾去向典业主人亨斯罗(Henslowe)借过五镑钱,他是“The Duke ofMilan”和“The Fatai Dowry”的著者。亨斯罗账簿上的这段记载,就是可怖的“Duchess of Malfi”的著者,约翰·韦布斯忒(John Webster)留存在人世间的全部历史——除开他的工作和姓名的记载——了。他们都在他们时常战栗地梦想着的那个深远静寂的黑暗中消失了。那真是:

  “在那儿,除开了

  湮沒遗忘,

  尘埃灰土,

  以及无边的黑暗,

  就一无所有。”

  如果更进一步去追溯更辽远的已往,我们就会觉得更加黑暗更加静寂。那德国天才最得意的作品,易森亨祭坛(Altar of Ise-nheim)的伟大作者是谁呢?马提亚·格鲁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是谁呢?桑德拉特(Sandrart)说:“这是很可悲的,这样一位非凡的人才和他的作品,竟被世人遗忘得这么厉害,以致在这世界上,我不能找到一个能够告诉我关于他生平的片言只语的人。”曾有人将中世纪伟大的史诗比作那时代的大教堂,因为正和那些大建筑一样,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作者是谁的。我们也许可以偶然在石碑上找到一个名字一对生卒期,但不能找到别的什么。厄文·凡·斯泰因巴哈(Erwin Van Steinbach)是谁呢?哥特夫利特·封·斯特拉斯堡里(Gottfried Von Strassburg)是谁呢?佛尔夫拉姆·封·拴盛巴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是谁呢?那“古德纶”(Gudrun)的诗人是谁呢?那“尼伯隆勒里特”(Niebelun-genlied)的诗人是谁呢?古代的艺术作品已有一部分从他们的坟墓中发掘了出来,而这些艺术作者则将永远掩埋在古旧的黄土之下。关于希腊、罗马大作家的品格和事业,虽则已有人费了许多辛劳加以研究,但所发见的是多么微渺、多么模糊呵!要从这些不足恃的记载中去重建那艺术家复杂的生活,还是十几块碎片来凑成一尊雕像容易得多。如果我们再追溯上去,则连仅仅的人名也不能找到。在中美人民的大批建筑和雕像中,或波利尼西阿人(Polynesian)的关于英雄神佛的歌谣中,或在布须曼(Bushmen)人的洞穴壁画中,我们要找到个别的艺术家是千难万难的;我们只能寻到不能分辨个别面目的一大群人。在这一切情形中——而它们正是大多数——艺术科学的这个课题,只能在它的第二形态或说社会形态中去求解决。因为我们既然不能从艺术家个人性格去说明艺术品个体的性格,我们只能将同时代或同地域的艺术品的大集体和整个的民族或整个的时代联合一起来看。艺术科学课题的第一个形式是心理学的,第二个形式却是社会学的。

  艺术科学的社会形式的课题,已经被提出并研究了很久了。第一个拿艺术来当作社会现象研究的人是度波长老(Abbé Dubos)。对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民族中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艺术才能这个问题,他在1719年写的“诗和绘画的批评的考察”(Béflexiones critiques sur la Peinture)中,已经开始研究。我们如果因为那位作家说空气是最主要的原因而觉得他简朴可笑,那大概是因为我们忘记了现代的回答也没有超过他的多少;虽则现在已经把科学化的“气候”来代替度波的“空气”这个名词,但一个新的名词并不是一个新的事实。在度波以后的半世纪,赫德(Herder)也很热忱地研究过这个问题。假如他能得到一个科学的解答,他就算成功了。他的著作中,充满了国性和气候对于诗歌影响很深的一般思想。但他的思想发展得那么快,以致他从来没有工夫将一件事实下一个看得明白并站立得稳妥的界定。他的工作的价值,并不是因为他有所发明,只是因为他能够给予刺激,不过在这事件上,他的话也没有激动起热情。因为和他那时代的需要比较起来,他的欲望是太渺小了一点。赫德希望建立起用人种学为根基的艺术科学来,而那些德国人,却违反他的想望将那思辨哲学的空中楼阁造得高耸入云了。

  此后关于艺术社会学的论文,是好久之后,在法国出现的。有一个时候泰纳(Taine)曾被人尊为用社会学研究艺术学的开基人,但不论他对于这问题的观念或结论,都不足以使他有享受这个令名的资格。他之所以胜过前人,只是由于外表的优胜。他的观念好像是异常清楚的,但实际却并不清楚。形式上的清楚,只是使模糊的内容易于蒙蔽而已。泰纳所得的结论,都包括在那当作一条法规用的名句里,“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由心境和四周的习俗所造成的一般条件所决定的”(L’oeuvre d’art est determinée par un ense-mblequi est l’état général de l’esprit et des moeursenvironna-ntes”)这“一般条件”造成所谓精神的温度(températuremorale),而这精神温度的能够影响艺术的发展,其意义正如物理的温度(température physique)能够影响植物的生长。然而,艺术所依恃于精神温度的,不是它的来源而是它的品格。每一时代所产生的倾向艺术的人数是相同的。但是在这些人数中,只有能适应时代的精神温度的方才能够有所成就,那是可以从是否流行的尝试中表示出来的。其余的人就成为那时代的落伍者,或全然失败。艺术的发展,也是受自然淘汰这一法则所支配。假使我们严密地研究精神温度,我们就可以看明白那种温度之所由凑成的是三种因子——种族、气候、时代——也可以说是现有的文化产物的总和。痕涅昆(Hennequin)在他所著的“科学的批评”(Critique Scientifique)中曾有很轻快的表示。他以为一切被泰纳像一个魔术家玩耍球儿似地贸然地玩弄过的见解,都是绝对可疑的杜撰。他假定:一个民族艺术的特殊性质,第一是要由一个民族的人种的特殊性质来决定。但他所认为不言而喻的这种人种特殊性质,却是不可捉摸的。特殊的人种性质,不但在泰纳说过的强大的文明民族间找不到,就是在野蛮民族间,也不可能找到。同样不足取的是关于气候能影响艺术家性格的那种见解。泰纳对于他自己所说的气候这个名词,诚然不曾下过注解,然而,他却很肯定的断言,他那不曾下过定义的气候,在某一形式下,会在艺术家身上打上一个很特殊很固定的烙印,也会同样地影响他的作品。如果我们记忆起种种事实,例如沙托布利翁(Chateaubriand)和福罗贝尔(Flaubert)都是生长在法兰西北部的同一地段的;朋斯(Burns)和喀莱尔(Carlyle)都是生长在苏格兰高原的莎士比亚、威彻利(Wycherley)、雪莱(Shelley)、布劳宁(Browning)斯文本(Swinburne)、迭更斯(Dickens)和基普林(Kipling)都是生长在英国气候中的;哈勒(Haller)、迈尔(Meyer)、开勒(Keller)和柏克林(Boeckluin)都是生长在日耳曼、瑞士的,那我们一定会很钦羡泰纳这狂妄大胆的武断罢。最后,群众的特殊好尚也被假定为能在经过自然淘汰之后影响艺术发展的。但在任何民族间,正像不能有种族的一致一样,也不能有好尚的一致。痕涅昆曾经说:“就是在现在的巴黎这样好像极有特征——大的兴奋性和高的感受性——的一个环境(milieu)里也还容受各种不同的艺术的余地。在小说里有斐耶(Feuillet)、工库尔(Goncourt)、左拉(Zola)和俄内(Ohnet),在短篇小说里有阿雷维(Halévy)和韦勒尔·狄·里赛尔亚当(Villiers de l’IsIe Adam),在诗歌里有雷康梯·狄·里赛(Leconte de l’IsIe)和魏伦(Verlaine),在艺术批评里有沙赛(Sarcey)、泰因和芮农(Renan),在戏剧里有拉俾士(Labi-che)和柏克(Becque),在绘画里有卡巴涅尔(Cabanel)、普斐士·狄·卡凡(Puvis de Chavanne)、摩罗(Moreau)、勒洞(Redon)、雷伐里(Raffaelli)以及赫伯尔(Hébert)的地位;在音乐里有凯萨佛朗克(C’esar Frank)、后若(Gounod)和欧芬巴克(Offonbach)1然而,最错误的,是泰纳忽略了艺术不仅被动地,而且时常自动地对抗公众好尚的这个事实。艺术家在某一程度固然也受着公众的指导,但公众从艺术家那里所得的教导却更多。他们间的关系,和泰纳在艺术哲学里所说的恰正背道而驰。难道贝多芬(Beethoven)的交响曲是同温和善良的维也纳人的音乐知识相适合的吗?难道歌德(Goethe)著的《浮士德》(Faust)是立意要在那时候最流行的美艺俱乐部的茶叙里充当谈资的吗?难道柏克林的绘画是跟当时德国所流行的好尚相符合的吗?差不多每一种伟大艺术的创作,都不是要投合而是要反抗流行的好尚。差不多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不被公众所推选而反被他们所摈弃;他的终能在生存竞争中保留生命,并不是由于公众的疏忽。伟大的艺术品往往是受神恩保护的女王而不是受公众恩待的奴隶。那些真正被当时的好尚所选中、所拥护的艺术品,大约是不能鼓励泰纳去著艺术哲学的。但是世界上老有一种献媚公众的艺术,而且这种艺术也从来没有象在这产生小歌剧、滑稽剧和神奇小说的所谓民主时代中这样畅销而且胜利的从戏院传到杂耍的游戏场中去——就是流行好尚对艺术的促进了。其实,泰纳如果立意要跟某一形式的达尔文主义开个玩笑,则再没有比把自然淘汰来应用在艺术演进上,更残酷的了。然而我们也得注意,一个民族的艺术往往依靠着该民族的文化,而某一形式的文化也可以妨碍了某一形式的艺术而促进了别的艺术。只是,第一、这种影响并不从流行好尚出发,第二、这种情形也不足以证明艺术的进展全是受着自然淘汰的支配。泰纳的结论的理由根据,都是不可靠的。他的“法规”的价值如何,也不待证而自明。泰纳的“艺术哲学”就是那常常以最平凡的思想,蒙着科学的外套,把他作为心理或社会科学的法则,很大胆的想把精神科学的整个领域渐次占领去的所谓精密研究的典型的产物。2年轻的艺术科学,对于这一类的计谋,实在有不能不坚强地防护自己的充分理由。

  痕涅昆对泰纳的严肃批判,对于艺术科学是很有裨益的。进一步说,他的科学评论,是和后来的科学方法同样好歹的;不过也没有什么特长。当痕涅克在清理艺术科学时,居友(Guyau)却已更进一步去求艺术科学的完美。3艺术是社会有机体的机能之一;而社会有机体又是对于艺术的维系和发展都极关重要的——这种思想,充满着居友的心眼,是他用着非常流利的口才发表出来的。居友在运用思想和语言上面,很象赫德。而且他所断言的也和赫德一样,常常比他所能证明的来得多些。他所归纳出来的结论,往往给人们以一种也许不会错误的感觉。但在科学上,对于这样的感觉我们是不会满意的,我们要求有一种只能从很尽瘁、很完备的研究中去求出来的明哲的确知。居友的研究,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完备的。他那研究不论在时间上在空间上都没有超过他所最接近的艺术范围。我们并不是说,他的见解为了这个缘故,就没有普通的正确性;但对于这种结论的缺少广阔的基础这个事实却不能不明白,居友本来可以自己负责来补救这类缺点的,可惜他的研究,在另外的人刚开始研究的那个年龄上就告结束了。他和痕涅昆一样都是青年夭折的,而艺术科学就此失去了它的一位健将。

  当我们调查对于艺术范围内的社会学的研究成绩时,我们不能不承认那些研究都是非常素朴的。献身来作艺术科学的社会研究的人数是非常的稀少,对于这一分野的忽略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这种学术的忽略是我们这时代一般的地轻视艺术的自然结果,无论是博物院、戏院、展览会和批评上都表现出来。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艺术只是一种无谓的消遣品,虽然可以作闲暇无事时的良伴,但和不能有生产结果的游戏一样,对于真切而现实的人生问题并没有价值。对于艺术的理论检讨,专讲实际的老实人,更以为是无聊的追求,好像研究游戏一样,对于头脑固执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假使这种成见没有这样地牢不可破,那艺术科学一定早就把那种看法的没有价值揭破了。诚然,要作艺术的理论研究,并不是儿戏,因为艺术并不是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一种最简单、最容易的现象。然而社会学对于几个更多成见、更多客观艰难的其他问题,都已得到解决。社会学对宗教、道德、法律等的性质和发展的研究上既然有给予一种光明指导的可能,为什么艺术的性质及生命的研究却还在黑暗中呢?我们一定回答,这是因为艺术科学所用的仍然是一种错误的方法,而且仍然受着不充分的材料的限制。而在社会学的其他分野中则一开始就用正确的方法的。我们应该先研究社会现象中最简单的形态,在我们能够明白这些简单现象的性质和条件之前,我们并不希望解释那些较复杂的现象。宗教科学,并不是从发展到最高的文明民族的最复杂的制度研究开始的,也不是从佛教、回回教或基督教开始的,而是从野蛮部落对于鬼怪恶魔的原始信仰开始的。然而,在宗教研究中也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因为某种原因的闯入,使宗教的原理也和现在艺术科学中盛行的教训一样卷入了混乱的情形中。但是从那个时候起,一切社会学的研究就慢慢转上了新的路径;只有艺术科学,却还昂然在古旧的迷园中徘徊。其他的部门,都已认清人种学的昌明给予了文化科学一种有权威的、不可缺少的帮衬,只有艺术科学对于人种学所介绍的原始民族的粗鄙的产物,依然用着不屑一顾的态度。时间愈久,愈显示出它的落伍来。度波曾将他所能接触的墨西哥人和秘鲁人的艺术纳入他的比较研究的圈子内。赫德也曾搜集国外和国内的民间诗歌的许多零碎花朵。泰纳所搜集的材料虽然比他的前人多,但他只说到欧洲诸文明民族的艺术,好象除此以外别的地方都没有艺术似的。泰纳的批评者痕涅昆,在这一点上,是和泰纳一模一样的。居友所著最后一部书的书名——《从社会学见地论艺术》——会使我们猜想他所用的是和平日不同的一种方法,因为现在的社会学常将原始民族看为比一切其他更重要的,但居友从社会学的见地来加以检讨的艺术,却是十九世纪的法国艺术。在这点上,他的眼光比泰纳的还要狭小得多。从一个这样狭小的基础上所产生出来的理论,怎能有一种普遍的真实性呢?如果一种一般的繁殖理论而只以最繁荣的哺乳类动物的研究为基础,那理论还有什么价值呢?艺术科学以前所最注意的范围,也许是公众所最感趣味的;但这是,至少在过去是,没有科学价值的。自然没有人要求艺术科学否认关于发展得最高最富的艺术形式的研究价值;而且,这些最高的形式,是艺术科学在现在和在将来所要研究的最终目的。然而登高是不能飞越的,我们只能慢慢地攀登上去,而且要从底层攀登起。普遍兴趣是现在和将来的勇猛的和创作的艺术所依以为命的,现在我们从野蛮人的许多单调的装饰开始研究,也许不能引起一般人的兴趣,但我们还是不能不冒这个险。我们在这里要讲到一种也许会受人误会,但决不能摈弃的要求。度波和赫德都提到人种学的方法,而并不应用那方法,倒还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在他们那个时候很不容易找到事实,但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科学研究者如果还不明白欧洲的艺术并非世间唯一的艺术,那就不能原谅了。现在差不多每个大城市中都有着人种学的博物馆,有不断增加的文献用着描写和画图传布国外部落的各种艺术品的知识,但艺术科学却还是故我依然。然而除非它自甘愚蒙,它已不能再不顾人种学上的种种材料了。

  艺术科学的研究应该扩展到一切民族中间去,对于从前最被忽视的民族,尤其应该加以注意。以艺术的本身论,它们都有接受注意的同样权利,但在现况之下,则并不是一切形式的艺术都能使学者得到同样成功。现在的艺术科学还不能解决它的最困难的问题。如果我们有能获得文明民族的艺术的科学知识的一天,那一定要在我们能明了野蛮民族的艺术的性质和情况之后。这正等于在能够解决高等数学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学会乘法表一样。所以艺术科学的首要而迫切的任务,乃是对于原始民族的原始艺术的研究。为了便于达到这个目的,艺术科学的研究不应该求助于历史或史前时代的研究,而应该从人种学入手。历史是不晓得原始民族的。荷马时代的希腊人和塔西佗(Tacitus)时代的德国人对于原始民族的幼稚观念,是不值得置辩的。然而考古学所告诉我们的关于艺术的原始形式也还是很能启发我们的思想。只是考古学所能昭示我们的是史前时代的形象艺术的或多或少的一堆片断。这些史前时代的饰品和物象,事实上是比有时代的艺术品更富于原始性。但是我们为着要确定我们是不是已经真正找到了原始形式的艺术,我们还必须研究产生这些作品的文化背景。可是考古学所给我们的回答,却往往是不确切而又互相矛盾的。而且在我们读完了几十本研究史前文化的名著之后,我们会不想再读,而相反回复到旧信念上去,以为史前时代的考古学只是社会学的一种罗曼斯而已。历史和考古学都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只能从人种学里获取正确的知识。人种学此后更将藉现代新发明的光耀,而将大批原始民族的真像昭示我们。然而人种学的方法仍旧是不完全的。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其第一难关就是材料的搜集。自然,在近十年中已经发见不少,但还待后人去发见的也还是同样的多。对于澳洲人的诗歌,我们还算相当熟悉的,但我们对安达曼岛的蛮人也只晓得二、三首歌,而对于翡及安人(Fuegians)的却一行也不曾找到。对于原始人的音乐我们知道的更是少。从一般的略写及描述中我们不能得到任何概念,而那些原始的旋律的录本,却给了我们一个错误的概念。因为原始民族的音乐,并不按照我们习见的音程,不好用我们记谱的系统去记录他们的音乐。研究塑像和雕刻的人,境况比较其他的较好一点。有许多材料堆集在博物馆里,就是原物已经失踪的,也有仿造品可以作替身。不过虽则将原始的艺术好好地安排,而且陈列在透明的玻璃橱里,也还是不容易研究的。例如在澳洲遗物的大批收藏中,我们可以看见许多长条的木板上交刻着条纹和点子。我们很不容易将这些纹点和那些素称装饰品的澳洲木棍和盾牌上的习熟的图样分别清楚,而它们中间却实在有着一种很基本的区别。我们新近发见在那些板条上刻划着的是一种粗制的文字——目的是要帮忙哪位带东西的行人,记住他所负的重要使命;所以那些刻划是只有实际意义,没有审美价值。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知识已经帮助我们走出了迷途,但在其他的许多事情上,我们还是处在困惑之中呵!谁能确切地告诉我们那些澳洲盾牌上的图形的确是装饰呢?它们决不能是标明所有权或所属部落的记号吗?或者它们也许只是宗教的象征呢!关于原始民族的大部分装饰品,都可以发生这样的疑问,真能求得解释的,只有少数中的少数。这样一种不牢靠的地盘,怎能给予艺术科学的构造以稳固的基础呢?既有这样大的困难,不是很有理由回护对于原始艺术的忽略吗?上文我们已经说过对于低级民族的艺术研究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我们永不能很确定地辨别它们:这正同有些心理学家一方面说心灵生活全是个别的感觉所组成,一方面又说感觉是没有什么个别的一样了。

  幸得我们的处境,还没有到精密的心理学那样的困难。第一我们对那许多极端可疑的事物里,还能提出好些丝毫没有问题的纯粹审美意义的东西来。因此,就是那些可疑的材料,也不致对于艺术科学没有价值了。例如巴布亚(Papuan)人木船船头上的乌头,它的第一目的也许是宗教的象征,但此外也一定有着装饰的第二目的存在。选择装饰的动机固然可以为宗教兴趣所转移,而他的所以和别的类似或不同的动机在一个图样上合拢,则完全受的审美观念的影响。我们可以说澳洲人盾牌上的图像是财产标记或部落徽章,但我们不能就此证明它不是艺术品。不然的话,这种现象倒是很难说明的。为什么和文明人一样有美的要求的原始人不能尽力将他们的标记和象征制成很悦目呢?在执行那动机时也许在求美观念之外还存着其他观念倒是真的。例如,纽锡兰人的装饰画像里部分大小,显然是不很相称的,但这并非因为他们的审美观念在这上面特别欠缺,而是因为它们是在尽力摹仿古代的粗拙古板的作品典范,以为那画图的魔力,是附在那种传统的形式上的。在我们的宗教艺术中,也可以找到同样的事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是不会许你得到一个关于纽锡兰人的审美天才的定论的。幸而我们无论在这里或在其他的情境中,都不限于一小部分的装饰画。我们可以将毛利(Maori)的人像和其他的图画作一个比较研究,假使这个比较,叫我们发见一个纽锡兰人对于自然物象和自然关系的表现能力和他对人像的表现能力一样薄弱,我们才能有充分的理由,来作一个关于他审美能力的结论。

  艺术科学,和其他全靠视察作基础的科学所处的地位一样。一个简单的现象只能作很少的证明甚至全不能证明什么;只有将许多不同的事实不惮烦地作一种比较研究,才能得到相当的真理。人种学供献给我们的材料大半不是纯粹审美性质的,但这种情形,不仅艺术科学如此,其他科学也是一样的。每一种科学只能研究事物的一方面,而每一件事物却总有着多方面的意义。

  我们既已说明了原始作品的一般状态的审美特性,我们就要作第二步更烦难的工作,那就是要理解审美的各种特殊相。在柏林的人种学博物院(Museum für Volkerkunde)的宝藏中,有着两扇木制的门,那是奥萨(Haussa)地方的黑人用雕刻装饰过的。我们不能再怀疑这种代表着苏丹(Soudan)人的生活的著名的浮雕的全以装饰为目的。但雕刻者想在这些画像中表示的是那一种特殊的审美感情呢?那粗拙的形像和歪扯的颜面,只容许一种答复,就是这位奥萨艺术家是想造成一种滑稽的局面。事实上,不仅这两扇门,就是黑人们的其他工作,也大半是会叫多数的欧洲人作这种断语的。但这种断语缺乏根基,正象一个天真无识的小孩断定蜂声营营就是大马蜂表示恼怒一样。黑人黑拙的画像诚能使我们感到可笑;但这就足以证明它对于和艺术家同文化的人们也会发生同样效用吗?对一个五岁的欧洲孩子画在石板上的一幅丑画,我们是要发笑的,但那位小艺术家对于我们的嬉笑却会感到伤心,因为在他的眼光中,这图画是并非滑稽讽刺画,而是很认真地代表着一个严肃的兵士。我们很容易料想到那位奥萨地方的雕刻家,假使看见了他的工作在柏林所发生的效用也将要体验到同样的伤感。然而我们不用试验也能断定这件艺术品在一个黑人和一个欧洲人身上所发的效力是不相同的——正似黑人和欧洲人本身绝不相同一样。这不仅是因为黑人用不同的眼睛去观赏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受着别种观念的影响从事雕刻的缘故。一个艺术作品,他的本身不过是一个片段。艺术家的表现必须有观赏者的概念来补充它才能完成,艺术家所要创造的整个只有在这种情形之下得以存在。在一个能解释那艺术品所含的意义的人,和一个只能接受那艺术品所昭示的印象的人中间,那艺术品所能发生的效力是根本不同的。举个例来说,假设有一个受过教育的日本土人,从来不曾见过欧洲的艺术品,对着一幅林布兰画的基督治病图观看,他会看见在一个幽暗的圆场里,中间有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子,在他和悦的脸上闪耀着一种特殊的热情,那表情也许能叫他想起他故乡佛像上的神圣的圆光;在那人的前面,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孩,在右面的阴暗处,一群贫病交加的人,用着悲哀焦急的眼光注视着他,在左面的光明去处,站着一群衣服华丽却有一种无动于衷,或轻蔑的颜面表情的人;这一切的东西,都很技巧的被画、被排在一个非常繁复的明暗里。我们的日本人——一个跟光淋和北齐(Korin and Hokusai)同国的日本人——一定知道怎样来欣赏这样的东西。在美的快感之外,或多或少他一定还觉得这幅画很有深意。但是他的欣赏,只限于一时所能看见的那些现象,不能更进一步,所以他决不象欧洲人站立在林布兰的圣画前的时候所能感到的一样。因为欧洲人晓得这是拿撒拉的耶稣,他是一切忧苦和荷重负者的救主,他是穷困和可怜的人喜欢跟随,有钱有势的人见而走避的人。他正在那里医治一个生病的小孩子。为什么日本人不能充分欣赏欧洲人的艺术呢?这是和一个欧洲人不能完全欣赏日本人的艺术的理由相同的一个外国人在一件外国艺术品上只能看到那画面上所显露的;充其量也只能领略到和艺术家同文化的人所能领受的同样的直接印象;但是他不象后者似的能够得到从这印象所生的其他印象。这就是造成那种觉得日本艺术含义较浅的错误观念的原因。假使那位欧洲的艺术批评者对于日本艺术的知识能够和对于欧洲的一样的多,那其中的深意就不是不可以找到的。我们难道可以因为自己不能找到而断定日本艺术是肤浅的吗?

  凡是对于高度发展的欧洲和东亚的艺术是真的情形,对于欧洲的布须曼人和埃斯基摩人的艺术也一定是真的。至少,我们没有理由可以臆断说这是不对的。谁能晓得一个澳洲人见了格累(Grey)从格楞内尔(Glenelg)的穴洞里起掘出来的图画能够看出些什么呢?我们除了几笔关于人和袋鼠的很粗的表现之外,看不出什么来。但一个西澳洲人,见了拉斐尔(Raphael)的圣母像又能看出些什么来呢?我们可以设想那些很粗拙的图画对于和作者同一文化的澳洲人所发生的影响,正象圣婴耶稣的眼睛所放射的神秘光辉对我们所发生的一样。我们已经说过,我们不知道澳洲人的图画的意义,我们甚至于不知道画中是否有着意义。在这种情形之下,难道我们能够说我们已经认识了澳洲人的艺术品吗?

  上面我们都是将形象艺术做例的。但是诗歌的残缺不全也不在图画和雕刻之下;而原始民族的诗歌更是残缺不全。关于住在安达曼岛的人,曼恩(Man)曾经说“他们的一切诗歌一大部分只能由听者用想象去补充的。”他还引了下面这个奇特的例子作证:

  把独小船这海岸,

  我要去会你那庄严英伟的儿子——

  你那英伟的儿子,他曾经打倒了许多青年,

  你那庄严的儿子,英伟的儿子:

  我的斧头锈了,我要用他的鲜血来染红我的嘴唇。

  这首歌在一个欧洲人是几乎完全不可理解的,所以对于他是毫无意义;但这首歌无疑地能够给予明科彼(Mincopy)人一个极强烈的印象,因为明科彼人是看惯了这首歌中所说的流血惨剧的。4凡收集澳洲短歌的旅行者,往往须在短歌后面加上长篇的评注,因为没有这种长篇的评注,欧洲人就不能理解。埃斯基摩人也同样的用一种很简略的形式传述他们的故事和传说。因为他假定大家对那故事都是很熟悉的。5

  在这样的境况之下,的确不容易构成原始艺术对于原始民族所发生的意义的一个正确观念。当然,无疑的,从原始方面论,还可以找到一条引人到正确了解的路。我们不难说不能了解一个民族整个文化,就不能了解那个民族的艺术,可是很难照着这个好计策去做,而对于和我们自己的文化形式相差更远的,更困难。所以如果没有另一事实来使它变为容易解决,则这个问题几乎是无法解决的,那事实就是原始文化固然是离我们最远的,却也是最简单的。低级民族的生活和思想所活动的圈子都是异乎寻常的狭窄。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粗鲁的澳洲人总比了解文明的中国人容易些。然而,就是在最低浅的文化海里,我们也还是很难于践踏到完全确定的海底。那陷人的污泥,到处都是的阔隙都阻碍我们的考察使它不能前进。我们从各方面搜集了来的推断和结论,大都是不完全又不可靠的,它们通常都是那些没有社会学初步的知识的人写的。艺术科学到如今还没有参加人种学最近从科学的立场去从事有系统的考察的工作。没有一个艺术史者或美术史者曾经效学兰·福克斯(Lane Fox)的样,去为后来的旅行者和发掘者准备一套合适的指南。

  看了这许多事实,关于艺术科学终究能否解决从原始民族间去考究艺术的自然和文化境况所遇到的这个问题,我们的怀疑不能不加深一层,这个问题自然只能用试验的成绩来作答复,但我们这里所进行的第一次尝试是一定不能答复的。如果我们相信能够用初次的尝试去克服这样大的困难,就是很大的错误。希望将来的艺术科学会同许多更有内容的、更进步的理论来代替我们现在的理论。不过就算我们的答案不能有它永久的价值,我们的问题还是有它的价值的。这本书,如果能够使那些怀疑是否可以从久已忘却的古代的原始区域中,去寻取值得他们辛苦追求的知识的艺术和文化的研究者觉得满意,它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如果我们的解释,竟引起了怀疑和驳议,那更是我们学术的大幸;因为那里有怀疑和驳议,就是那里已经有发展进步的首要条件了。

  1.Hennequin La Critique scientitique 一一六页。

  2.Tainé’s Philosophie d’Art,1865.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 Essais 1858 Preface.我们特别声明,我们所批判的,只是泰纳的艺术理论的著作并未涉及他后宋的历史著作。对于他在历史著述上的成功,我们是很钦佩的。

  3.Guyau.Problèmes L’Art au point du vue sociologique.

  4.参看曼恩氏关于安达曼岛土著的文章。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Institute,十二卷,一六八、一六九页有相似的传统之记载。

  5.Boas,The Central Eskimo.Annual Report of the Eskimo,六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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