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平等》

勒 鲁著 王允道译

 

第六章

 

 


  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后,人类需要取得的进步能使哲学产生新的发展成为可能。这是从柏拉图直到耶稣基督这段历史时期内,人类在缺乏新思想的光芒和其他理想的条件下跨出的一步

  现在我们对于古人在平等问题上的认识有了正确的估价,他们的历史学家、诗人和哲学家对共和国怀有的美好感情不再能使我们产生任何幻想。我们相信,他们既然不懂得人权,也就无法懂得公民权;换句话说,既然他们粗暴地践踏了奴隶间的人类平等,他们对于城邦的平等则就缺乏真正的观念。我们发现连他们之中最道德、最聪明的人都不知道权利是怎么回事,因此他们不能为政治提供任何牢靠的基础;但是,即使人们给予他们以崇高的赞美,他们也只能做到象亚里士多德那样,提供事实,或者象柏拉图那样,用错误的形式使这种事实理想化;其结果是,尽管他们具有罕见的天才,他们也只能认识他们眼前的这个奴隶社会,这是一个没有权利,丧失原则的社会,或者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精华,从而显得更崇高,也更荒谬,因为它接受了前者的全部缺陷,使之合法化和神圣化。

  这就是我们曾在别处①对哲学家和人类的必然关系提出的一个重要而值得注意的证明。当哲学家从他们当代的人类那里得到启发,贡献出他们能够献出的一切的时候,人类又在他们的启发影响下向前迈出一大步。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后,人类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并使哲学上的新的进展成为可能。这是从柏拉图到耶稣基督这一历史时期内,人类在缺乏新的思想光芒和其它理想的条件下跨出的一步。

  ①参见《论折中主义》第一部分第三节。

  希腊式的共和国宛如偶尔在火山熔岩上形成的一些绿色小岛:也许能在某一天毁灭这些绿洲的火焰,会给正在等待着灾祸的人们带来幸福和欢乐。仿佛自然界的威力,不能使深渊中产生任何生物,却全都集中于地面,使它生长出无数奇花异草。为希腊城邦提供奴隶的这个野蛮世界,真可谓是城邦下的火山!似乎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城邦公民在和平时期得到消遣,在战争年代从事作战,而又使他们时时刻刻不忘自身的高贵,并为之感到自豪。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以及所有其他人开始总是这么说:我假设这座火山将会永远处于静止状态;我假设这些火山熔岩将是最后的熔岩;我假设这地心火焰除了迄今我们遭遇过的火山喷射外,决不再会爆发;这样我就可以建造我的共和国了。作为共和国的地基,他们安置了称之谓奴隶的这一类人。一旦某一天这个地基垮了,那么这座大厦必将彻底倒塌。

  古人在他们的建筑中都留下了这一真理的象征。希腊和罗马的建筑师不是常用女像柱来支撑他们的建筑物吗?而这些女像柱,是些……什么呢?野蛮人、带镣铐的人、奴隶。这些充当支柱的女像柱早已被压弯了,一旦它们站立起来,即可推倒大厦,犹如桑松推倒加什的支柱一样。①

  ①桑松,原意为“小太阳”、“强壮”。《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据记载,他终身蓄发,故具有超人之力。腓力斯女子达利拉乘他酣睡之时将其头发剃光,遂被人抓住投之狱中。之后他恢复活力,一日乘腓力斯人在加什城的达宫大殿内献祭时,他奋力摇动二柱,使大殿倒塌,他和腓力斯人同被压死。——译者

  在三、四十个人中间,只有一个真正的人①,这种说法确实是荒唐的、错误的和卑鄙的。应该建立另一个世界,应该创造另一种理想以取代柏拉图的共和国。亚历山大被凯撒取代,柏拉图则被耶稣基督取代。

  ①如果包括妇女在内,这个比例可能更大;不过这个近似的比例只在希腊成为事实。而在罗马共和国中,奴隶和自由人的比例大得令人害怕。在格拉古王朝时期,罗马人把被他们征服了的平民的土地据为己有,阔佬们很快吞并了全部战利品,并且为了耕种他们的田地,他们大幅度地增加奴隶数量;意大利到处充斥着名曰为“奴隶地牢”的私人监狱。晚上,他们把奴隶们分成每十五人一组,关押起来:“穷苦的人们,”普鲁塔克(《格拉古王族史》)说,“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全部财产,对于军事服役之类的事已不再怀有热情,也不再愿意养育孩子。这样意大利便很快丧失自由居民,全国到处充斥着为富人们耕种田地的蛮族奴隶,他们取代了已被赶走的公民。”底波里斯·格拉居斯正是从意大利的罗马到奴芒斯的旅途中看到居民流浪,奴隶比比皆是的情景,才酝酿出实行土地法的计划。在罗马,拥有二万奴隶的公民并不少。他们把这些奴隶编成十人一组,假如把奴隶们集中在一起,可与一支军队相匹敌。

  对人类进行这种改造,使奴隶变成自由人,希腊也许曾是一个十分可怜的场所。整个地中海盆地以及四周的边缘地区都不是实行这类革命的广阔舞台。罗马因此而发迹,这是它继希腊之后开创的事业。意大利的一个小部落暂时担负起了奴役世界的重任,其目的乃是在某一天使这世界能得到解放和拯救。罗马,更确切地说是古罗马贵族,竟实行奴役达五百年之久。希腊落入罗马人的手里。无数的民族都有过同样的命运。后来紧紧控制这些组成部分的绳结开始断裂:这绳结,就是古罗马贵族的城邦。人们向这个城邦发起了总攻击。有参加社会战争的拉丁人,有参加内战的罗马平民,有参加奴役战争的奴隶,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投入摧毁这城邦的战斗。那时出现的是一片混乱;然而,这恰恰是上帝为等待某种新理想的到来所要求的世界。这是各民族暴力的汇合,这种粗野的、世俗的、毫无原则的统一最终体现到一个人身上,他名叫恺撒。什么叫帝国?什么叫恺撒?这是一群从天涯海角汇集起来、没有权利、没有理想、缺乏道德和宗教信仰、期待着耶稣基督的人们。在这个黑暗的古代社会里,事实上已经不存在罗马贵族和平民,不存在老板和顾客,不存在罗马人和联合者,不存在自由人和解放者,也不存在主人和奴隶,因而所有的人都是奴隶;只有这混乱不堪的一群人,有一个人站在这群人之上:恺撒,死亡者向你致敬。人类依赖他一个人,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而又是怎样的教训呀!古代社会的全部权利合法地概括在成为众人之主的这个人的权利之中,这个人是自由人的唯一代表,父亲对儿子,主人对奴隶的那种专制权力的化身,唯一的公民和独一无二的议员;这个人盲目无知,象朱利·恺撒①那样为所欲为,狂暴无常,否认诸神和未来生活,象奈龙②那样邪恶多端,或象加里古拉③那样疯狂和残暴。何等的灾难!而这些年代又是怎样贴上了神圣的标签!但这还没有完:上帝希望有更多的人受到召唤参加这一次约会。要让长期以来一直为罗马世界提供奴隶的各民族自己去占领这舞台。罗马曾到远方去寻找蛮夷人,现在轮到蛮夷人向罗马发动进攻了。他们从天涯海角向这里跑来。他们要干什么?谁鼓动他们这样做?去问问阿蒂拉①或阿拉里克②吧;他们回答说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们。某种力量?什么样的力量?他们不清楚。他们却被召来了,他们在前进。当罗马过去向他们进军时,它是否更清楚它所做的一切呢?卡皮托利山丘③上的神喻是否比日耳曼森林里的神喻更加明白呢?那就问一问西塞罗④或维吉尔为何罗马要去征服世界:他们也一无所知。基督教才是这个谜语的谜底;罗马征服了世界,后来又轮到蛮族人征服罗马,由此开始了人类的团结、友爱和统一。

  ①朱利·恺撒(Jules César),即恺撒的全名。——译者

  ②奈龙(Néron,35—68),古罗马国王。他统治期间担心有人谋害或篡位,他把身边的许多亲信,保护者,甚至连扶他上台的亲生母亲都一一杀害,这样他开始实行政治上的高压政策和专制统治,但在对外战争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译者

  ③加里古拉(Caligula,12—41),古罗马国王。因幼年从军经常穿着一种叫做“加里格”的军鞋故得名。他统治时期实行自由化政策,但由于生性乖戾,行为狂暴,精神疯狂,最后被他人刺死。——译者

  ①阿蒂拉(Attila,395—453),东欧潘诺尼亚地区(今匈牙利)的国王。由于实力强大,对巴尔干地区,对德国、法国大肆入侵,甚至远征到意大利。他死后该帝国也随之垮台。——译者

  ②阿拉里克(Alaric,370—410),西欧维西各特部落的首领。他在阿蒂拉出征的影响下,也跨过多瑙河对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进行侵犯。死后传位于阿拉里克二世。——译者

  ③卡皮托利山是罗马城七个山丘中的一个,是古罗马帝国宗教活动和政治活动的中心。迄今仍保留着许多古代建筑,如寺庙、大殿、元老院、古城等遗迹。——译者

  ④西塞罗(Cicéron,公元前106—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公元前63年任执政官。西塞罗企图折中古罗马各哲学派别,如斯多葛派等的学说,成为古代唯心主义的大杂烩。他反对无神论对点,宣扬神恩、命运和灵魂不死的宗教信仰;在伦理学上,他宣扬禁欲主义。在政治观点上,他认为最理想的制度是由君主、贵族和民主派联合组成的奴隶主国家。——译者

  事实上,恰恰在奥古斯特①和梯贝尔②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实际统一的时候,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人,一位贤人,他来向世界提出一种共和国的新方案。他来为没有奴隶的世界建立一个乌托邦,一个相似于柏拉图为奴隶世界建立的乌托邦,这个人就是耶稣基督。

  ①奥古斯特(Auguste,公元前63—14)古罗马国王,是恺撒养子屋大维的尊称。公元前27年,古罗马元老院以“奥古斯特”(即“神圣”、“庄严”之意)的称号献给他,并正式确立罗马帝国。——译者

  ②梯贝尔(Tibere,公元前42—37),古罗马国王。公元14年继承王位时,他已五十六岁,他推行和平政策,着重财政、法律和外省行政的管理,后来他退居幕后参与国事。——译者

  耶稣事业的全部荣誉应归功于他自己。我们应当承认,如果撇开人们先于基督曾在东方说过的一切,那么耶稣将要对西方说的一切则全是新的。请读一读,反复读一读希腊和罗马的全部古典文学吧,在这些文学著作里,你们能发现人类信仰吗?你们能发现人类团结得象一个人那样吗?你们从中不仅看不到人类深厚的兄弟般情谊;更何况在这全部文学著作里,根本就不存在使这种友爱成为认识和信条的抽象概念。

  直到耶稣即将出生的年代,我们才在古人中发现了某些相似于他的福音的带有人情味的语言。除去泰朗斯③的一句诗,西塞罗的几个字,赛纳克①的几个句子,整个古代就没有什么可以使人作出某种结论的东西了。我指的不是人类的彼此团结和人类的统一,而是说在最通俗的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全体人类的感情第一次是由一个被解放了的奴隶在罗马表达出来的,这是一个迦太基②的孩子,他被罗马人从他的家里抢走,当作奴隶抚养,是他表达了人类的感情;他的话是那样新奇,以致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圣·奥古斯特说:“当有人第一次在罗马舞台上朗诵泰朗斯这首动听的诗:

  ③泰朗斯(Térence,公元前190—159),古罗马喜剧作家。生于北非迦太基,幼年来到罗马,沦为奴隶,后被主人赏识,被解除奴籍。他一生写过六部喜剧,都是依据希腊新喜剧改编而成,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产生较大影响。——译者

  ①赛纳克(Sénèque,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哲学家,斯多葛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主要著作有一百多篇,如《论神意》,《论道德的书简》等。他宣扬宗教神秘主义和宿命论,认为人在命运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听天由命是美德。他的名言是“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牵着走”。此外他还宣扬禁欲主义。他的哲学后来被基督教吸收,故恩格斯说赛纳克是“基督教的教父”。——译者

  ②迦太基,位于北非突尼斯湾,距今日突尼斯市约十六公里地方的一个城市。早在公元前八世纪该城就初具规模,是古代北非与古罗马、古希腊联络的经济中心和思想中心,后历年来战火纷飞,城市也几经建设和毁灭,十二世纪时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城镇。——译者

  ‘我是人,我认为人间的一切对我都不陌生’时,整个阶梯剧场内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这个如此盛大的集会上,所有罗马人和他们帝国的附属国或联盟国的使节,个个都为这一声自然的呐喊而心情激动。”这确实是一声新的呐喊,我还要重复一遍,这件事是很了不起的,因为这是由一位被解放了的奴隶让罗马人听见了福音的先声。而且,对于罗马人来说,这不过是在他们剧场的娱乐声中突然降落在他们中间的一句漂亮的诗句;可以说泰朗斯本人就如同女预言家一样,对于上帝启示她们所说的东西根本就不懂,或者似懂非懂。在泰朗斯以后,没有一个罗马人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比他更远。西塞罗善于朗诵和欣赏泰朗斯的诗句;他甚至乐意谈论那种可以联系全人类的仁慈、博爱精神。可是,他从这个直觉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呢?什么都没有。仿佛他只是为了从人类的友爱中找到几句响亮的诗句才隐约察觉到了这种关系。一直等到赛纳克出现才有了比较确切的东西。赛纳克认为仁慈之心,人皆有之,奴隶会有,自由人也会有,而且他说,它是从自然的需要中产生出来的:对罗马人来说,好处是什么呢?本性要求他们有利于人。不管奴隶是自由的,或生来是自由的和已被解放了的,也不管他们的自由是正义或联系的结果,这又有什么重要呢?哪里有人群的地方,哪里就存在着人,哪里也就存在着利害。但是正当赛纳克这样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先进的自由思想早已趋于形成一种新的宗教;正当赛纳克把这一点还作为一种次要观点加以论说的时候,耶稣由于他在这方面的思想确立成为一种教义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哪里就存在着人,哪里也就存在着利害。但是正当赛纳克这样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先进的自由思想早已趋于形成一种新的宗教;正当赛纳克把这一点还作为一种次要观点加以论说的时候,耶稣由于他在这方面的思想确立成为一种教义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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