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

威廉·詹姆士著 

 

第八讲 实用主义和宗教

 

 


  在上一讲末了,我曾提起第一讲中所说的刚性和柔性两个极端,并推荐以实用主义为它们的调和者。属于刚性思想的一派断然反驳了属于柔性思想的一派的假设,即宇宙有一个永久的、完善的版本和我们的有限经验并存。

  但是按照实用主义的原则,任何一个假设,只要它的后果对人生有用,我们就不能加以否定。普遍概念,作为值得我们考虑的事物,对实用主义来说,可以跟具体的感觉同样地实在。当然,如果它们没有用处,它们就没有意义、没有实在性。但只要有一点用处,也就有那么一点意义;而如果这一用处和生活的其他的用处相符合的话,它的意义也就是真的。

  “绝对”的用处是由人类全部的宗教史所证明的了。所以世界是受到上帝永远的保佑的。我们记得,维韦卡南达就曾用过那“宇宙自我”的说法——当然这不是一个科学的应用,因为我们不能从它作出特殊的演绎。它完全是感情的和精神的。

  讨论事物,最好引用具体的例证。让我就读几节惠特曼的《给您》的诗吧——“您”当然是指这诗的任何一个读者或听者。

  您不论是谁,我要以您为题,做我的诗。

  我接耳向您低语:

  我爱过多少男子女子,但我爱你比谁都深。

  啊!我过去真太懒、太傻了!

  我早就应接近您。

  我早应除了您什么也不说;

  我应该只赞美您。

  我要抛弃一切,来为您赞歌。

  谁也不曾了解您,只有我了解您。

  谁也不曾恰如其分地对待您——您也没有恰如其分地对待您自己。

  谁也不曾说您没有缺陷——只有我在您身上找不到缺陷。

  我多么希望能为您的光荣和伟绩赞颂!

  您却没认识您自己——您一生对您自己如在五里雾中。

  您所做的一切,只博得嘲笑。

  该嘲笑的可不是您。

  在嘲笑间,我隐约地见到您。

  我追求您,追求到从没人追求过您的远方。

  缄默、案桌、轻薄的表情,黑夜、日常的工作:若这些使旁人或使您自己看不见您,却不能使我看不见您。

  刮过的面孔、不安的眼神、不正的脸色:若这些阻住了旁人,却阻住不了我。

  穿着无礼、形态不正、酗酒、贪婪、夭殇:一切我都不介意。

  男女的一切才赋,没一样您不也赋有,

  男女的一切品貌,没一样您不足婏美。

  坚毅勇敢,旁人所有,您同样也有,

  等待旁人享受的快乐,

  也同样在等待着您。不论您是谁,您应不顾一切,表现您自己的本色。

  东方西方的景物,比起您来,哪一个不都要逊色?

  那些伟大的草原、那些无尽的江河——您何尝不同样地伟大和无尽?

  您是它们的男女主人。

  您自己是自然、元素、痛苦、欲望、灭亡的男女主宰。

  桎梏从您的腿上掉落——您有永不尽竭的满足;

  不论是年老年幼、男子或女子、粗鲁、低微、为人所鄙弃,您到底是什么,总要表现您自己的本色;通过诞生、生活、死亡、殡葬,一切都有安排,什么都不缺少;

  通过愤怒、损失、奢望、愚昧、厌烦,“您的人品”也会自然流露。

  这真是一首优美动人的诗。但可以有两种看它的方法,两种都是有用的。

  一种是一元的看法,就是纯粹宇宙感情的神秘的看法。尽管您的外观怎样污损,光荣和伟大绝对是您的。不管您遭遇到什么,不管您的外表如何,您的内心是安稳的。您只须回顾着、依靠着您的存在的真本原就是。这是有名的宁静主义(quietism)、冷淡主义(indifferentism)的方法。它的反对者把它比作一种精神上的鸦片,但是实用主义者必须尊重这种看法,因为它有大量的历史论证。

  但另有一种看法,实用主义也认为应当尊重的,那就是多元的看法。诗中的“您”,这样被赞美的“您”,可以指您在现象上的可能的善美,或甚至指您的失败对您自己或他人所产生的某些特殊的补救的效应。它可以指您对他人——您所爱慕的人——的可能善美的忠诚,而因为您对他人有这样的忠诚,就自己情愿承受贫苦的一生,因为这样的一生就是光荣的伙伴。对于这样一个勇敢的总体世界,您至少能欣赏喝采和做一个听众。这样,只要忘却自己的卑微,单想他人的高尚,而把您的生命同那高尚看成一体,那末,通过愤怒、损失、愚昧、厌烦,不论您变成什么,所具有的最真实的本性就会自然流露。

  不论用哪一种方法来看,这首诗都鼓励我们对自己忠诚。两种方法都使人满意,都是崇尚人性的流露。两种方法都把“您”的肖象画在金质背景之上。不过第一种方法的背景是静止的“一”,而第二种方法的背景则指众多的可能、真的可能,而也含有那多元概念的一切不安定的性质。

  这首诗的两种解释方法都是高尚的;但第二种方法显然与实用主义的气质更为符合,因为它对我们思想启示的未来经验的具体事项数量要大得不知道有多少。它引起我们的许多具体思想活动。虽然它好象比第一种方法平凡一些,可也没人能斥它为属于粗暴那一类的刚性。但是,作为一实用主义者,如果绝对主张用第二种方法而反对第一种方法,那就很容易被误解,被斥为否认更崇高的概念,被斥为站在最坏的刚性者一方面。

  您们记得我在上一讲中曾抽读过某一位听众的来信。这里,我想再读它几段,因为它表示对摆在我们面前的两种看法,思想上还不够清楚,而这种情形我相信还是很普遍的。

  和我通信的这位朋友写道,“我相信多元论。我相信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中,我们好比在一个无边的海上,从一块浮冰跳到另一块浮冰;而通过每一个行动,我们使新真理变成了可能,旧真理变成了不可能。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负有改善宇宙的责任;如果他没这样做,他那一部分改善也就没有完成。

  “但同时我却情愿忍受自己的儿女患不治之症而受苦(事实上他们并不这样),情愿自己愚蠢(当然不要求愚蠢到不自知愚蠢的地步),只要是在我的想象和推论中,能构成一个‘一切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使我能想见自己的思想、行为和烦恼是被世界上的一切其他的现象所补充,而这样补充了,我的思想、行为和烦恼就成为我自己所赞成和采取的那个体系的一部。拿我来说,我不相信在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所提倡的明显的多元论之外,我们就不可能寻求一个合理的统一性,虽然这些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对它都不屑一顾。”

  这样一个个人信念的优雅的表达,真足以使听到的人心里温暖。但是这样的表达对他的哲学头脑究竟有多大廓清的作用呢?究竟作者是一贯主张用一元论来解释这首世界的诗的呢,还是用多元论的呢?照他的说法,他的烦恼,只要有其他现象作补充,就得到了抵偿这样说来,写这封信的人显然是向前去看经验的具体内容的;而这些经验的具体内容,他是用多元的改善主义的方法去解释的。

  但是,他却自认为是向后看的。他谈的是他所谓的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而他实际指的是事物可能的经验的统一。同时他又假定,实用主义者既然批评理性主义的抽象的“一”,似乎必然就再得不到信仰具体众多的可能性这点安慰。总之,他没有分清楚世界的完善究竟是必然的原则,抑仅仅是可能的结果。

  我认为写这封信的朋友,倒是一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不过做了实用主义者,自己竟不知道。我觉得他很象我在第一讲中所说的很多哲学爱好者,希望一切好事都能进行,而却不注意它们之间究竟合与不合。见到“一切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这一令人鼓舞的公式,也就随便拿来运用,抽象地就说多元论与这公式有冲突(单看名词,的确有冲突)。实际上,他所指的,正就是实用主义所说的统一的和改善的世界。我们多数人还在这基本之点上模糊不清,这也是不可免的。但为了明确思想起见,某些人还是应更进一步。所以,我想在这个特殊的宗教问题上更深入地分析一下。

  究竟这许多的“您”中的“您”、这绝对实在的世界、这给我们道义上的启发而具有宗教价值的统一性,应该是一元地看呢,还是应多元地看?究竟它是存在于事物以前的呢,还是存在于事物之中的?究竟是本原呢,还是目的?是已定的呢,还是待定的?是最初就有的呢,还是最后才有的?是使您向前看的呢,还是使您向后看的?肯定地,我们不应把二者混为一谈,因为把二者区别对待的话,它们对人生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的。

  应该指出,从实用主义来看,整个的难题全系于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的观念。在理智上,理性主义拿它的绝对统一性原则作为许多事实所以可能的根据。在感情上,它又拿同一个原则看作是一切可能的一个遏制者和限制者——一个良好结局的保证。按照这一看法,绝对原则使所有的好事物都是确定的,所有的坏事物都是不可能的(在永恒的意义上);而可以说把整个“可能”的范畴变成一些更有把握的范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宗教上的差别:某些人坚持世界是必定得救和应该得救的;而另一些人则只相信是可以得救。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全部冲突,就体现在这“可能”是否确实上面。所以,我们首先应看一下“可能”这名词,究竟它有些什么确切的含义。不加思索的人会说,“可能”是“存在”的第三种状态,它没有“存在”那么实在,而比“不存在”则实在一些;它是一个黄昏境界、一个混合状态、一个阴阳交界——我们的实在,时常由此进出。

  这样一个概念,当然太模糊,太空洞,不能使我们满意。在这里,也象在旁处一样,欲求提取一个名词的确切含义,只有采用实用主义的方法。譬如,你说某一事物可能,说这句话究竟起什么作用?它至少起这样的作用:如有人说它不可能,你就可以驳他;如有人说它实际上存在,你也可以驳他;如有人说它一定存在,你也可以驳他。

  但仅此一些驳斥的权利;仍算不了什么。当你说某一事物可能时,从实际事实上来说,是不是有某种进一步的差别呢?

  至少有这个消极的差别:如果这话是真的,应该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事物足以妨碍这可能的事物。所以,只要没有真正妨碍它的事物存在,这事物就可以说是“非不可能”的了,也就是在空的、抽象的意义上是可能的了。

  但是多数的可能并不是空的。它们有具体的根据,或如我们所说的,很有根据。这在实用主义上又是什么意义呢?这就是,不但不存在妨碍的条件,而且实际上还有某些产生这可能事物的条件。譬如一个具体可能的小鸡,就表示:(1)小鸡这观念在本质上不存在自我矛盾;(2)周围没有小孩、黄鼠或其他危害它的敌人;(3)至少有一个实际的鸡蛋存在。一个“可能的”小鸡,必须包括一个实际的鸡蛋和一个实际的孵小鸡的母鸡或人工孵化器一类的东西。实际的条件愈接近完备,小鸡也愈成为更有根据的可能。如果条件全部齐备了,小鸡也就不再是可能,而变成了实际的事实。

  我们不妨把这一观念应用到世界的得救上来看看。我们说世界是可能得救的,这话在实用主义上究竟是什么意义呢?这是说,世界得救的条件,有一些的确已实际存在,而这些条件存在得愈多,一些妨碍得救的条件愈少,那末,世界得救的可能也就愈有根据,实际得救的或然性也就愈大。

  这是我们对于“可能”的初步分析。

  现在,关于世界得救的这样问题,如果有人说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中立的、无可无不可的,这就根本违背我们生活的精神。凡是自命中立的,就表示他是愚蠢的、虚伪的。我们每个人都真心地愿望尽量减少宇宙的不安稳。当我们认为宇宙受到各种敌患、可能受到各种摧毁生命打击的时候,我们都会,而且也应该,感到忧虑。然而却就有一些不乐观的人,他们认为世界不可能得救。他们的主义就是所谓悲观主义。

  反之,另一种人又认为世界的得救是必然的,这就是乐观主义。

  介乎二者之间,还有着一种所谓改善主义,虽然在过去,与其说它是一种正式的主义,还不如说它是人事中的一种态度。乐观主义一向是欧洲哲学思想的主流;悲观主义只是于晚近才由叔本华所倡导,系统的拥护者尚不多。改善主义,对于世界的得救,既不当作是必然的,也不当作是不可能的;而是当作为一种可能:随着得救的实际条件的增多,这种可能成为事实的或然性也愈大。

  很明显,实用主义必然倾向于改善主义。世界得救的条件,有一些已实际存在,它不可能闭眼不看这个事实。只要其余的条件具备了,得救就能成为完全的实在。当然,我这里所用的名词是十分概括的。这“得救”一词,可以随便地解释:或当作分散的、各别的现象,或当作突然的、完整的现象。

  举例来说,这房间里的人,个个都有他的理想,并愿意为这些理想生活,奋斗。每一个这种理想的实现,都将是世界得救过程中的一个契机。但这些个别的理想都不是空的、抽象的可能。它们都有根据,都是活的可能,因为我们就是它们的活的奋斗者和保证者;只要具有补足的条件,我们的理想就能成为现实。至于究竟什么是补足的条件,那首先是一些事物的混合所给我们的机会、给我们的可乘之隙;再后就是我们的行为。

  有了机会,有了可乘之隙,是否我们的行为就使世界得救呢?当然,他并不使整个世界得救,但是否使它所涉及的一部分世界得救呢?

  对这问题,我就直截了当地要问——不管各式各样的理性主义者和一元论者的反对,我要问——为什么不是?我们的行为,我们转变的地方,这些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奋发有为和成长的地方——正是世界上与我们最接近的部分,是我们对世界了解最深的部分。为什么我们就不该按照它们的票面价值来看待它们?为什么它们不能象它们所表现的那样,就是实际上世界转变的地方和成长的地方?为什么它们不就是存在的车间,在那里,我们能抓住正在形成中的事实,以致全世界都只能照这种方式成长起来呢?

  有人对我们说,这不合道理!新的存在,怎么能一点一滴地、一块一块地,任意增加或离开,而和其它的存在完全没有关系呢?我们的行为,一定有一个理由;而除了世界整体性质的“物质的压力”或“逻辑的压力”,还能找到什么旁的理由?不论在哪里,真正的生长者、只有一个——就是整个世界的本身。如有生长,只有全部的生长。如说单独的部分可以各自生长,那决不合理!

  但要是讲到合理不合理——讲到事物存在的理由,而又硬说事物不可能独立分散地存在,我却要问,要是某物存在,究竟其存在,最后根据于哪一种理由?尽管你说是逻辑、必然性、范畴、绝对,以至把哲学机器房里的整套工具全搬出来,我却认为,任何事物的存在,只有一个实在的理由,就是有人愿望它存在。它是有人要求而存在的——要求它存在,也许只为了救援世界众生的极小一部分。这是活的理由。什么“物质原因”、“逻辑必然性”之类,比起它来,根本就渺乎不成其理由。

  总之,如说完全合理的世界,只有那“有求必应”的世界、“精神感应”的世界。只有在那里,一有愿望,就可以立刻满足,而无须考虑或迁就周围的或中间的事物。这是“绝对”自己的世界。只有他,当他要求有一个现象世界存在时,就有一个现象世界存在——而不需什么旁的条件。至于我们这世界,个人的愿望,不过是条件之一。其他的个人有其他个人的愿望,要我们首先迁就。所以,在这“多”的世界里,存在的生长,有它种种的阻力:只是通过一个个的调和,才逐渐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次一级”合理的形式。我们只是在生活的少数部门接近“有求必应”的组织形式。譬如我们要水,只需开一下龙头;要拍照片,只需揿一下揿钮;要问事,只需打一下电话;要去旅行,只需购一张车票。在这些类似的事例中,的确我们只要起一个愿望就够——世界已经足够合理地组织起来去完成其余的一切。

  但这个关于合理性的讨论,只是一穿插的说明;我们的正题,是说世界的生长不是整体的,而是零碎的,是靠它的各个部分凑合起来的。请认真地想一想这个假设,并当它是一个活的假设。试假定创世者在创造世界之前就这样对你说,“我将创造一个世界。它能否得救,我将不予保证。它能否达到尽善尽美,是有条件的:要看它每个成员是否都竭尽全力。我给你机会,让你参加这世界。不过要知道,这世界的安全是无保证的。这是一个真正有风险的事业,有它真正的危险,但最后也许能得到胜利。这是值得真正地干的一个社会互助方案。你愿意参加吗?你对你自己及对旁的参加者有足够的信心来冒这个险吗?”

  要是建议你参加这个世界,当真你觉得不够安全,而不得不拒绝吗?当真你会说,你不愿做这根本上多元的、不合理的世界的一员,而宁愿仍回到你原来暂时被试探者的声音唤醒过来的虚幻的梦境吗?

  当然,你如果是心理健全的,你决不这样做。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健全的活泼性质,这样一个世界正是同它符合的。所以,我们会接受这个建议,而且会高兴地表示,“好极了!一言为定!”这样一个世界,将完全和我们实际所处的世界相似。凭我们对大自然奶奶的忠诚,我们绝不能拒绝这个建议。对我们来说,这建议的世界可说是再合理没有的了。

  所以我说,我们大多数人会欢迎这个建议,愿意帮创世主尽我们一份力量。但也有人也许是不愿意的。人群中自有一些心理不健全的人,觉得在世界里要用奋斗去换安全,似乎没有意思。另外,大家都有失意的时刻,这时会自暴自弃,不想再干徒劳无功的事。我们的生活变得糟糕,我们也就采取那浪子的态度。我们不信任事物的机会;我们只要求有一个宇宙,在那里能放弃一切,能投入亲人的怀抱,能被吸收到那绝对的生命里去,象一小滴水溶合到河或海里一样。

  这时所最感需要的安静,就在于摆脱人生有限经验的种种烦恼。所谓涅槃,也只是指免去感觉世界无穹无尽的冒险。印度教徒和佛教徒主要采取这种态度,就是害怕更多的经验,害怕生活。

  对这样的人,宗教上一元论的说法是有安慰作用的。“人人都需要,都不可缺少;就象你这个心灵不健全的人,也是一样地需要。人人都同上帝合一。同上帝合一,一切都是好的。不论你在有限形态的世界里看来是成功或失败,一般都受那永生之臂的护佑。”毫无疑问,人到了忧怨的极端,绝对论就是唯一的解脱。多元的道德主义只会使他们牙齿打战、心肠冰冷。

  所以,我们就具体地看到两种判然对立的宗教。用我们原来所用的比较名词,可以说绝对论的道理适合于柔性的人,多元论的道理适合刚性的人。很多人会不承认多元论的道理是宗教。他们会称它为道德主义,而只对一元论的道理才称作宗教。这种把“自我放弃”意义的宗教和“自我满足”意义的道德当作绝对对立的东西来敌对,在人类的思想史里是司空见惯了的。

  这里,我们就到了哲学上最后的一个问题。我在第四讲中说过,我认为一元、多元的分别是我们思想里所能构成的最深、最富有含义的问题。它们的分离,会不会就是最后的分离呢?二者之中,会不会就只一方是真的呢?多元论与一元论,会不会真正是不相容的呢?而因此,假使世界真是多元组织,真是分散地存在而由许多“各个”组成的话,就只可能靠这许多“各个”的行为,零星地、在事实上得救;而它的可歌可泣的历史,决不能由某个基本的“一性”(其中已包含了“多性”,而且已永远克服了“多性”)缩短其循环呢?假使是这样,我们势非在两种哲学中决择一种不可。我们不能对二者都点头称是。在对比两种“可能”的关系上,我们须要有一个“不”字。我们应该承认这最后的失望:我们不可能在同一个不可分的行为里,又是心理健全的,又是心理不健全的。

  当然,作为一般的人,我们未尝不可以一日心理健全,一日心理不健全。作为一知半解的哲学爱好者,也未尝不可以自称为一元的多元论者、自由意志的决定论者或任何别的调和的名称。但作为要求思想上明确和一致,并且感觉到有使真理和真理互相一致的实用主义需要的哲学家,我们就不得不坦白认定柔性的或刚性的一种思想。拿我来说,就特别有下面几个问题,经常使我深思:柔性的主张,不太过分吗?说是一个世界已经全部得救的观念,不过分甜美而难于置信吗?宗教的乐观主义,不过分偏于理想吗?是一切都必须拯救的吗?救世的事业是不要代价的吗?绝对的决定真是甜蜜的吗?宇宙里全都是“肯定”的吗?生活的核心不就存在着“否定”的事实吗?我们说生活是严肃的,不就意味着它有一部分不可避免的“否定”和“损失”的意思,一定在某处有真正牺牲的意思和一定有永远严峻和痛苦的事物的意思吗?

  我不能在这里正式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说话。我只能说,我自己的实用主义并不反对我采取这比较属于道德主义的观点,而放弃那二者完全调和的主张。我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实用主情愿把多元论当作一个认真的假设。归根到底,决定这些问题的,不是我们的逻辑,而是我们的信仰;而我不承认任何伪装的逻辑有权否定我自己的信仰。我觉得自己情愿把这宇宙看作是真正危险和富于冒险性的。我决不退缩,决不“认输”。我情愿认为那浪子的态度——虽然在生活的变迁中很容易犯这种态度——对于整个的人生并不是正确的态度、最后的态度。我情愿认为宇宙里有许多真正的损失和真正的失败者,而不是一切存在着的都会保存下来。我能相信理想是最后的而不是原本的东西;是摘要而不是全文。好比,倒杯子时,总有些残渣会永远留下,但只要有可能倒出东西,也就够甜而可以接受的了。

  事实上,正有无数人的想象就寄托在这种道德主义的、可歌可泣的世界,而觉得它的散在而贯串的成功就足够满足他们的“理性”的要求。在希腊文选里,就有一首译得很好的短诗,充分表明了这种心理,表明了接受那种没补偿损失的心理——即使损失者就是一个人自己:

  一个失事的航行者,葬身在此岸,

  他勉励大家,要扬帆猛进。

  说,“我们遭难时,有不少勇敢的帆船,曾冲破了惊涛,战胜了风险。”

  那些严格的道德主义者,对于“你情愿为上帝的光荣而沦入地狱吗?”回答“是”的人,就具有这种客观的、豪迈的胸怀。根据这种主义,避免“恶”的方法,不是去“扬弃”它,或当它是一个基本的、但已被克服了的因素保存下来;而是要把它完全抛弃了,并且超越它,而帮助造成一个宇宙,里面再没有“恶”的地位和名字。

  所以,真诚地接受一种严峻的宇宙,里面不排除“严肃”的因素,是完全可能的。我觉得,谁这样做,谁就是一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他情愿靠一个他所信赖的、“只有不保证的可能”的方案生活;他情愿在必要时付出他自己的生命去实现他所构成的理想。

  那末,在这样的宇宙里,究竟有些什么旁的力量,他可以信赖能和他合作呢?至少他可以信赖他的同胞人类——在现实世界所已经到达的存在阶段上他的同胞人类。但是否也有一些超人的力量,如我们所谈到的多元派宗教性的人所惯于信仰的那样呢?他们说,“除了上帝,再没有旁的上帝”,听起来好象是一元论的说法,但是从原始的多神论提高进化到一神论,本来就提高得不完全;一神论本身,如不作为形而上学者的教案来讲,而单从宗教性来讲,也一向只把上帝看作是一个帮助者——所有世界命运创造者当中的“第一个帮助者”而已。

  我怕我过去多次的讲演,因为限于人性和人本主义方面的讨论,也许对你们许多人会留一种印象:实用主义故意避而不谈超人的因素。的确,我对于“绝对”是敬意太少了;直到现在,我没有提到过旁的超人的假设。但是我相信各位都很清楚,“绝对”和有神论的上帝,除了“超人”一点之外,是毫无共同之处的。根据实用主义的原则,只要关于上帝的假设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能令人满意地起作用,那这假设就是真的。不管它还有什么旁的疑难问题,但经验表明,这假设确是有用的;问题只在于怎样来建立它、确定它,使它和其他实用的真理很好地结合。当然,这次演讲快将结束,我不能谈整套的神学问题;但如果各位了解到我曾写过一本关于人类宗教经验的书,这书总的说来是被看作承认上帝的实在的,那末,各位也许就不致再说实用主义是无神论的了。我本人绝不相信我们人类的经验就是宇宙里所存在的最高形式的经验;而是相信,我们和整个宇宙的关系,就正象我们的猫儿、狗儿和整个人类生活的关系一样。它们住在我们的客堂里、书房里,参加到我们的各种活动中来,但对这些活动的意义,却全然不懂。它们只不过是历史曲线的一根切线,对于这些历史曲线的起点和终点、形状,它们都全不理解。我们也就是万物的更广阔的生活的切线。但是,正如猫儿、狗儿的许多理想和我们的理想相吻合,而且猫儿狗儿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事实的明证;根据我们的宗教经验所提供的明证,我们也很可以相信,更高的力量是存在的,而且这些力量也正是朝着和我们的理想相类似的方向在努力拯救世界。

  所以,只要你承认宗教可以是多元的或仅仅属于改善性质的,实用主义就可以说是宗教性的了。至于你最后是否接受这一宗教,那只有由你自己来决定。实用主义还不能下武断的结论,因为还不能确定终究哪一种宗教最切合实用。事实上,正需要通过人们的各种过度信仰和各种信仰尝试来提供这方面的证据。也许你们会几个人一起各作各的尝试。如果你是彻底刚性的,自然界一切可感觉事物的扰攘对你也就足够了,你将根本不需要宗教。如果你是彻底柔性的,那你只会采取更一元式的宗教,对那多元的、依赖非必然的可能性的宗教,你是不会感到足够安全的。

  但是你如果既不是彻底的刚性,又不是彻底的柔性而是象我们大多数人那样两者混在一起的,那末,我所提供的那种多元的、道德主义的宗教,也许就是你所能发现的最好的一种综合性的宗教。在那粗陋的自然主义和超验的绝对主义这两个极端之间,我所冒昧称为实用主义或改善主义形式的有神论,也许恰恰是你们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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