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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灵魂深处的探索者:西格蒙·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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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的本色”
在心理学的年鉴上,没有任何哪位人物会像西格蒙·弗洛伊德这样倍受吹捧而又惨遭诋毁,既被目为伟大的科学家、学派领袖,又被斥责为搞假科学的骗子。他的崇拜者和批评家都一致认为,他对心理学的影响,对心理治疗的影响,对西方人看待自己的方式的影响,比科学史上的任何人都要大得多;而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在谈论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知识体系。
社会学家和弗洛伊德研究学者菲力普·里夫 1959年说,“这个人的伟大之处不容置疑,这使他的思想更加伟大”,而他的写作“也许是20世纪汇成著作的、最重要的思想体系”。可是,几年之后,一位著名的学者和人文学教授艾里克·海勒却在《时报》文艺副刊中说,弗洛伊德是我们这个时代吹捧太过的人物之一;诺贝尔桂冠的彼德·梅达沃爵士称心理分析理论为“本世纪最惊人的知识欺诈”。政治科学家保尔·娄森认为,弗洛伊德“毫无疑问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之一”,而且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神学家保尔·蒂利希认为他是“所有深层心理学家当中最有深度的一位”。可一位英国学者索顿却收集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按她自己的意见,是可以证明“(弗洛伊德的)重要的假说,即‘深层意识’不存在,他的理论毫无根据而且荒唐可笑”,说他是在可卡因的毒力影响下编制出这些理论的,说他是“一个虚伪而且没有信仰的预言家”。
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包括他最近的传记作者,历史学者彼德·盖依在内,都把他看成是一个大无畏的人,是真理的勇敢卫士。恶意毁谤他的人却视他为精神病患者和野心勃勃的人,企图通过发表耸人听闻的理论哗众取宠。不过,出语不凡的一位学者杰弗里·梅森却宣称,弗洛伊德实际上还有重要的发现没有照直说出来,因为那会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损害,这个发现即是,精神病是一个成人(通常是父亲)对孩子进行性虐待造成的后果。
大部分心理学史学家都把一长串有影响的发现归功于弗洛伊德,最为值得注意的是原动无意识的发现。可是,科学史学家弗兰克·索罗维曾颇有见地地评论说,弗洛伊德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已经存在于神经学和生物学当中的一些思想的“创造性的转述”,而学者亨利·埃伦伯格也颇费心思地提出,弗洛伊德对原动无意识的发现,只不过是把他的前辈或者同时代人早已提出来的一些流传中的思想明确化了,并给它们一个清晰的外型而已。
弗洛伊德对自己的看法,他的大多数传记作者也是这样看的,既他自己是一位局外人——一位在反闪米特的维也纳被隔离开来的犹太人——勇敢无畏地与保守医学作斗争,希望他的发现能造福人道精神。贬诋他的人却说,他在夸大自己周围的反闪族氛围,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勇敢战斗的英雄,而且,无论怎么说,他的许多思想皆来自他的朋友威尔汉姆·弗莱亚斯,可他却全部据为已有。
这么多正反不一的意见,我们该采用哪一说呢?
可是,再一看,我们对一个本身就是一串矛盾的人说些什么呢?他关于人性的理论异常激烈,他还是一位强硬的无神论者,除了他的早年以外,他在政治上是一位保守派。他在性欲问题上采取了极为自由的学术态度可在自己又是一位礼仪的模范和采取性节制态度的人。他宣称自己通过有名的自我精神分析解除了精神烦恼,可他一辈子都在遭受某类精神症状的痛苦,其中包括偏头疼,尿道及大肠问题,对电话几乎病态的讨厌,在极度紧张的个人压抑时经常有晕倒的倾向,还有对雪茄几乎病态的着迷。(他一天抽 20支,哪怕是上腭因此而得了癌之后还停不下来。)他不喜欢维也纳,从未参加到当地很随便的喝咖啡的人群里去,可又下不了决心离开这个地方去找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直到1938年纳粹占领了奥地利之后才搬到伦敦去。
有时候,他是个不顾一切的自我中心者,他把自己比作哥白尼和达尔文,而且还对一位称赞他的晚期作品的人说:“这是我最差的一本书,是一位老人写的书。真正的弗洛伊德是位了不起的人。”另外一些时候,他又像是极其谦逊,在他的晚年,在“一份自传性研究”中,他写道:
那么,回过头来,看看我这一辈子所做的些杂碎工作,我可以说,我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也提出了许多建议。将来,某些东西会从中诞生出来,不过,我自己还不能够说这东西是大是小。然而,我可以表达一个希望,即我打开了一条通道,沿着这个通道,我们的知识会有长足的进步。
他生活在一个充满爱心的大家庭里,周围有很多忠实的信徒,可是,他与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和追随者进行了好多年的争斗。他在古稀之年还悲哀地写道:
许多人的爱我不能够指望。我并没有逼他们高兴,没有为他们提供舒适的生活,也没有给他们以熏陶。这些也不是我的本意所在,我只想去探索,解开一些谜团,揭开一部分真理。
在照片中,弗洛伊德总是一脸严肃,表情沉重——穿戴无可挑剔,发式整齐,肃穆而不苟言笑——然而,他自己的作品,还有了解他的那些人写的回忆文章里都证明,他是一个极为机智的人,他喜欢讲一些好笑的故事,把一种心理学观点带进故事里。这里有一个例子,是从他对幽默的研究《玩笑与无意识的关系》中选出来的:
如果(一位医生)问一个年轻病人,说他是否与手淫有关系,答案一定是:“ O,na,nie!(德语:‘呵,不,从没有”——可是,在德语中,onanie的意思就是“手淫。”)
还有一个长一点的幽默故事,弗洛伊德很喜欢讲,讲得也不错:
沙申(犹太媒人)站在他推荐的姑娘一边,替她平息那年轻男子的不满。“我不在乎岳母如何,”后者说,“她是个不逗人喜欢的蠢人。”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并不是要去娶岳母,你想要的是她女儿。”
——“是啊,可她也不太年轻了,而且她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美人。”
——“没有关系。如果她既不年轻,也不美,那她正好就是对您忠实的那一类。”
——“而且她也没有多少钱。”
——“谁在谈钱的话?那你是不是要跟钱结婚?你要娶的毕竟是个老婆啊。”
——“可她的腰也驼了。”
——“哎呀,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连一点缺点都不能有吗?”
很明显,弗洛伊德的本色最起码来说也算不上简单。可是,让我们来看看我们可以看到什么吧。
本可成为神经科学家
关于弗洛伊德,有一点是非常明显也不容置疑的:他跟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有名望的心理学家不一样,他游离于自己文化的主流之外甚远,从背景上来讲,他也最不大可能成为学术界的泰斗。
他于 1856年出生于弗赖堡,这是默拉维亚地方的一个小镇(当时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是一个沿门叫卖羊毛、布匹、兽皮和生食的贫苦犹太贩夫的儿子。他在家里做小孩子的时候,从没有听说过科学这类事,更别谈现代心理学了。他的祖先当中没有哪一位曾经上过大学,连预科学校都没有去过,他翻十八个斤斗也只应该跟他父亲雅可布一样当个贩夫走卒。
在他最开始的多少年里,他跟年届中年的父亲——一位曾经结过婚,还哺养过另一个家庭的人——和他年轻的母亲生活在一间租来的公寓里,不久还添了位保姆挤在一起。当西格蒙 4岁时,他家搬到了维也纳,虽然父亲的生意渐渐好转,可一家人在那里的生活——后来又增加到7个孩子——是在许多年的艰辛中度过的。
因此,弗洛伊德一辈子总对金钱有一种焦虑感是有情可缘的。再谈他的社会地位。尽管到 19世纪60年代,帝国的法律改革已经解放了犹太人,他们不必再住在贫民窟里了,还可以进入预科学校和上大学,但是,他们仍然还是游于社会之外的流浪者,社会禁止他们从事大部分职业,也不准进入高层公职。
弗洛伊德更是双重的局外人。他的父亲早已抛弃祖辈的东正教信仰,成了一位具自由思想的人,也可能是空怀一腔热血,想进入非犹太社会的愿望所致。尽管弗洛伊德一向以犹太人自居,而且也与犹太人来往,但是,他曾对一位清教徒说过,他是一位“没有上帝可言的犹太人”,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也不参加犹太社区的任何活动。他后来想从心理学中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就毫不奇怪了,他所问的一些问题,是他年轻时代杰出的心理学家如亥姆霍兹、冯特和詹姆斯不会去问的。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提出问题:“意识是怎样起作用的?”而弗洛伊德却问:“我是什么,是什么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可是,他只是在努力了许多年,成为一名亥姆霍兹式的心理学家以后才会问到这些问题。
弗洛伊德出生后,一位农妇曾对他母亲说,他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而他的父母也时常在他的儿童时代经常给他讲这件事。不管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很早就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人,学习非常用功,他在预科学校的 7年当中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法律和医学是当时对犹太人开放的两种职业,他在预科学校的最后几年当中读了哥德论自然的一篇很有启迪作用的文章,遂决定一辈子投身科学。1873年,他上了维也纳大学医学院,在那里,他尽管受到班上反闪族同学的排斥——或者正因为这一点——他仍然是最好的学生。
可是,他发现,医学对他没有什么智力上的吸引力,而且从实际工作上来讲,他也觉得前途暗淡。在医学培训中途,他开始受到恩内斯特·布吕克的强烈影响,布吕克是生理学教授,还与艾米尔·布瓦雷蒙德一起是伯林生理学协会的共同发起人,这是当时统领了整整一代心理学人的机械论-生理学派的核心。弗洛伊德对布吕克的生理心理学讲演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也受到他热情和长者风度的吸引。布吕克比弗洛伊德长近4O岁——如他自己的父亲一样——他对自己这位聪明的年轻学生产生了个人兴趣,并成了弗洛伊德科学上的师长和生活中的父兄。弗洛伊德后来说,布吕克“在我的一生中的重要程度胜过任何人”。这句话,对一位花了近50年时间形成一门与布吕克完全不一样的主观内省心理学的人来说,确属不易。
可是,弗洛伊德对内省法的关心还是以后发生的事情。他作为一位严肃认真,勤奋好学的医学学生,还没有时间或者兴趣来研究内视心理学。的确,他被生理心理学深深吸引,甚至推迟自己的医学研究而去布吕克的生理研究院进行研究工作。在这里,人们想象总会躲在一张躺椅后面听精神病人唠叨的这个人,把6年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解剖鱼类和龙虾,追寻它们的神经通路,透过显微镜观察神经细胞。
他醉心于学术上的生理心理学,希望成为一名生理学家而进行纯粹的研究。可布吕克却建议他不要这样做。弗洛伊德没有钱——他还住在家里,靠他父亲供养——当时,从事纯科学研究对一个没有额外进项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能够指望在学术上取得很高的地位,对于一个犹太人来说,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弗洛伊德放弃了这个梦想,勉强完成了医学课程, 1881年拿到了硕士学位。
他在这个研究院呆了一段时间,可第二年,他邂逅并爱上了妹妹的一个朋友,是位名叫玛莎·柏恩雷的姑娘,不久就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她被这位偏黑的年轻漂亮医生所吸引,并接受了他的求爱,不过,他只能在自立并保障一个妻子和家庭的生活之后才能结婚。对他最为合适的可行办法是去一家私立诊所,可他需要在一个他可以忍受的专业当中获取临床经验和培训。神经学是离神经科学最近的一个专业,因此,他离开了布吕克的学院,加入了维也纳总医院,在当时世界最有名的脑解剖学家西奥多·梅那特的指导下学习。在接下来的 3年时间里,他对诊断不同类型的脑损伤和脑部疾病有了相当的专业经验。
(在这期间,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弗洛伊德进行了可卡因的短期试验。他自己使用了可卡因,并在医学圈里鼓吹它的止痛和抗抑郁作用,直到发现一位上了瘾的朋友遭受其毁灭性的毒害之后,他才戒掉了。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在当时的维也纳医学圈子里遭到了怀疑。)
他在总医院的艰苦工作是孤独而令人倒志的;玛莎·伯恩雷跟她母亲一起生活在汉堡,而弗洛伊德很长时间才能偶尔看一看他的情人,再后来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他们靠鸿雁传书,几乎每天一封,他在情意绵绵、充满爱意的长篇情书里把自己称作在私营医院的神经科学家,西格蒙·弗洛伊德博士,薪水很多,幸福地与心爱的玛莎结婚成家。只在很少几封信中,他才透露出了内心的狂乱(例如:“一直以来,我感到无所适从,接着是没完没了的情绪低落,一天接着一天,像是一种反复发作的疾病,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可是,信中没有任何暗示,预示他日后会搜寻自己的灵魂,以理解自己感到压抑的根源所在,也不曾有一丝迹象预兆他在思想和生活当中都会让深层心理学胜过神经学。
催眠医师
弗洛伊德步入自己独特的职业生涯,缘自与约塞夫·布罗伊尔之间的友谊跟合作,后者是位成功的医生和生理学家,比他大 14岁,是通过布吕克认识的。虽然岁数和地位各有悬隔,可布罗伊尔和弗洛伊德依然成了莫逆之交。弗洛伊德经常造访布罗伊尔。他们的友谊在弗洛伊德于总院获取了医学经验之后更是上了一层楼,他们甚至经常谈到一些病案。
1882年11月,布罗伊尔告诉弗洛伊德说,他的一个病人,一位年轻的妇女,患有歇斯底里症,他已经为她治疗有一年半了。这位妇女在历史上有一个个案研究的假名叫安娜·欧,她就是贝尔塔·帕本海姆,她的父母是富有的犹太人,她还是玛莎·伯恩雷的一个朋友,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弗洛伊德受这个病案的吸引,让布罗伊尔详细透露了病情,并在数年后与布罗伊尔一起写了一份报告,就是经常被称作心理分析学的第一份个案报告,不过,这只不过是一粒种子而已,心理分析学生根发芽开始成长是从这里开始的。
贝尔塔·帕本海姆是位漂亮而有头脑的 21岁姑娘,她深深地迷恋着自己的父亲,在他生病期间仔细照料他,直到她因严重的歇斯底里症而病倒在床,她失去了胃口,肌肉无力,右臂麻痹,还有一紧张就咳的严重毛病。她的父亲两个月后故去了,她的病情也更加严重了。她有遇见黑蛇和骷髅的幻觉,语言发生障碍(有时候,她不能讲德国母语,但是却能说英语、法语或者意大利语),哪怕渴得要死她也不能喝水,还有一阵阵的“缺失”,或者晃若梦中的时空错觉,她把它叫做“时间消失”。
布罗伊尔告诉弗洛伊德说,他一直定期为她看病,可无能为力,直到有一次碰巧撞上了很奇怪的一种新方法。在她发生“缺失”的时候,她常会呢喃地说出一些从一长串思想当中冒出来的词,而布罗伊尔发现,给她稍加催眠的话,他就可以让她以这些词为起点,为他重现他思想意识里的一些图景和幻想故事——这之后,很奇怪,她会有好几个小时不再有精神混乱。第二天,她也许又会进入另一种缺失,可布罗伊尔又可以通过稍加催眠而驱赶走这种缺失。她把它叫做“谈话疗法”或者有时候叫“扫烟囱”。
布罗伊尔告诉弗洛伊德说,谈话疗法比暂时使其脱离精神混乱的意义大得多,如果他可以让她在催眠状态下回忆起某种特殊的症状最早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的话,这种症状就会消失。例如,有一次,她追踪自己为什么不能喝水,想起以前某个时候曾看见一条小狗在水杯里喝水,因此而十分恶心。她醒过来以后,就可以喝水了,这个症状再也没有出现过。同样地,谈话疗法还使她摆脱了右臂麻痹——她想起来,有一次,她在照顾父亲的时候,她的那只肢膊垂在椅背后面麻痹了,这之前,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条黑蛇向她爬来而她却不能用胳膊赶走它。
通过这个方法,布罗伊尔一个接一个地攻下了她的病症并控制了所有的病情。可是,有一天夜晚,他发现她又一次发生了混乱,因腹部痉挛而疼得打转。他问她是什么毛病。“布医生的孩子要出生了。”她说。他惊愕地意识到,她正经历着歇斯底里的怀孕幻想,是从有关他的狂想中产生的。他突然把她交给了一位同事,与妻子一起外出旅行,不再管柏莎·帕彭海姆的病案了。
事实上,她并没有从谈话疗法的宣泄中康复过来,而只是暂时性地消除了症状。这提醒弗洛伊德在几年以后发现,这些病人不仅仅需要回忆起引发了各个症状的事件,他们得寻找隐藏在其背后的一些意义。他将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症状的背后是有关性欲的,如在“布医生的孩子”情节中一样。可是,布罗伊尔对性欲这个话题深感不安,尽管在歇斯底里的怀孕情节发生时,他已经“掌握了那个钥匙”(如弗洛伊德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他把钥匙丢掉了……(井)因为传统原因而害怕,选择了走为上计的办法。”
(贝尔塔·帕本海姆在精神病院呆了一段时间,最终在那里治好了病。她继而走上了一条成功的事业之路,先在一家孤儿院当养母,后在一个专为未婚母亲和少年妓女服务的机构当领导,再后成为一项长期保护“濒危少女”运动的领袖。她从未结婚,也没有有记录的爱情生活,在她的歇斯底里之下的性问题没有得到根治却得以升华——这个过程弗洛伊德会在以后详细说明——在为沦落女子服务的工作中得以升华。)
1886年,布罗伊尔告诉他有关这个病案的事情4年之后,当时31岁的弗洛伊德开了一间诊所(这年晚些时候娶了玛莎),作为一位神经和大脑疾病的专家开始了私人营业,用当时已有的医疗方法治病。可是,很少有病人来,因此当他得到布罗伊尔推荐来的歇斯底里病人时当然就很高兴了。这之前,他在这个课题上刚刚进行过专科进修,他从布罗伊尔的神经学研究院得到一小笔资助,去巴黎接受让·马丁·夏尔科的指导。夏尔科当时是著名的神经病理学专家,还是萨佩特里尔医院的院长。除开其它的方面以外,夏尔科还是歇斯底里现象的发现者。他还是一位技术高超的催眠师,可他只是在向学生展示病人的病情时才去引发歇斯底里。他相信,虽然可能是某种创伤性事件,如铁路上发生的事故等引起的,可是,歇斯底里是一种遗传造成的神经系统软弱,而且他认为这种病是进行性的,并无法逆转。
弗洛伊德一开始受到夏尔科的观点的影响,他处理自己的歇斯底里病人时也如此,就好像精神病的确是由神经上面的毛病引起的一样。他多半使用“电击疗法”,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疗法。他把电极接到身体受影响的部分,放出一种轻微的电流,使其产生微颤或者肌肉抽动。他用这种方法取得了一些初期疗效,但是,由于他熟悉催眠术,因而就怀疑,这些效果归因于电流的程度没有暗示的大——他对病人保证说,这种疗法会驱除病症。
想到这里,他开始更直接地使用催眠暗示,不过,这在当时维也纳医学界中是没有得到认可的,且被认为几近江湖骗术。弗洛伊德知道,法国“兰西学派”的成员是医学催眠师奥古斯特·里尔波的信徒,这人我们在前面已经听说过,他们在用后催眠暗示法治疗歇斯底里症。他们会让病人进人催眠状态,并告诉他们说,当他们醒过来时,所有的病症都会消失。弗洛伊德接近了这个疗法,也因为其结果而沾沾自喜。 1887年12月,他写信给当年认识并已结下深厚友谊的柏林耳鼻喉科专家威尔汉姆·弗里士说:“在最后的几个星期,我一头扎入催眠术里,并得到了各种各样的结果,成就虽小,倒也特别。”
可好景不长,他很快悲哀地发现,病症的解脱都只是部分的,暂时的,因此他改换法子,用布罗伊尔诊治柏莎·帕彭海姆的办法使用催眠。有好几年的时间,弗洛伊德摧发了歇斯底里症,然后要病人回忆并讲述第一次引发病症的“创伤性事件”。对有些病人,他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结果,可是,令人失望的是,病情的好转要么是暂时的,要么一个病症立马又被另一个病症所代替。另外,这门技术对许多无法催眠的病人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尽管有这么多的局限,他和布罗伊尔还是在五六年的时间里讨论了一系列病案——贝尔塔·帕本海姆和弗洛伊德最近的一些病人——最终慢慢形成了一种与夏尔科不同的歇斯底里理论,就是整体意义上的心理学理论。他们的结论是,“歇斯底里症受到回忆的影响”——就是一些痛苦的情感体验的回忆——它们因为某种原因从意识中排遣出来了。在这样一些回忆保持被遗忘的时候,与此相关联的情感被“纠缠着”或者被拴住并被转换成一种生理能力,表现为一种形式的病理症状。当记忆通过催眠而得以恢复时,情感可以被感知到并表达出来,症状也就因此而消失。
这是布罗伊尔和弗洛伊德于 1893年发表的一篇简短文章,和1895年发表的、有很多细节的长篇大论,即《癔病的研究》的要点。这些文章报告了布罗伊尔的一个病案和弗洛伊德的四个病案,提出了他们的歇斯底里理论,并讨论了解脱病症的办法,即通过催眠宣泄——以及由弗洛伊德发现的一种更好的办法来进行,后者可以一次根治歇斯底里症,它不是暂时的解脱,而是实际的疗效。
心理分析的发明
在科学进程中,没有哪一种历史和社会学的论述足以解释心理分析学的突然出现,也无法解释其对无意识心理过程的发现。 19世纪末期,许多在维也纳和主要的欧洲城市长大的人们都接受过医学的培训,并浸润在生理心理学的传统之中,可是,只有弗洛伊德一个人继续进行神经科学的实践,然后使用歇斯底里症催眠医术,最后发明了心理分析学。他的思想的进化有一部分受到了社会条件和他那个时代的科学知识的滋养,可是,也有一部分是他的天才和个人问题引起的,这些个人问题使他对别人身上类似的问题非常敏感。
弗洛伊德向心理分析学的发明迈出的第一步不是靠预先设计,而是针对其中一个病人的需要作出的反应。她就是男爵夫人凡妮·莫塞尔,一位他在《癔病的研究》中称作弗劳·艾米冯恩的 40岁的寡妇。她于1889年请来了弗洛伊德,当时她面部抽搐,幻遇扭动的蛇和死老鼠,做一些有猫头鹰和可怕野兽的恶梦,由于口唇痉挛发出嘘声或者卟卟声而经常中断说话,害怕社交,讨厌陌生人。
弗洛伊德利用宣泄式的布罗伊尔法,经过一段时间治好了她的一些症状——她是第一位接受他这种疗法的病人——还使用了兰西学派的后催眠暗示法。如他后来在《癔病的研究》中所言:
从整体上来说,这种疗法颇为成功,可是,疗效并不长久。病人在新的创伤的影响下,以类似的方式再次病倒的倾向并没有得到根除。任何希望治愈类似歇斯底里症的人,都必须比我更进一步,更彻底地深入这种复杂的现象。
然而,他从弗劳·艾米这里得知了某种异常重要的东西。请她回忆引发了某些症状的创伤性事件时,她常常百无聊赖地唠叨不停,说不出一点对路的东西来。有一天,弗洛伊德问她,为什么会有胃疼,是什么引起的:
她非常勉强地回答说,她也不知道。我请求她第二天一定要想出来。她就带着明显的抱怨口气说,我不应该问她这问她那,而应该由她来把想说的东西告诉我。
这一点给了他启发。弗洛伊德感觉到,这是一个重要的请求,应该让她按自己的意愿进行下去。她开始谈到她丈夫的死亡,她从这里开始东扯西拉,最终讲到了夫家亲戚和一位“意图不明的记者”对她的诽谤,大约是说她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虽然这与她的胃疼毫无关系,可还是使弗洛伊德想到她为什么会与人隔绝,不爱交际,以及她为什么会讨厌陌生人。以前催着问这问那并没有讨出个真口信,可让她自己由着性子讲开去,反而得着了重要想法。他于是就想到,尽管让病人东扯西拉听起来很乏味,可让病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倒是个比直催诘问更为有效的路径,可收曲径通幽之妙。久而久之,他最终就想到了要使用这个对治疗和研究都是至关紧要的方法,即“自由联想法”。
弗洛伊德还想到,这个技巧可能还会省去一些麻烦,特别是那些催而不眠的病人,此法可派大用场。他请这些难以催眠的病人——不久之后让所有的病人——都在诊所的躺椅上躺下(弗洛伊德觉得,使用躺椅会帮助病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自己的思想上面而不是去注意分析师,可是,他承认这也是出自个人动机:“我无法忍受一天 8小时或更长的时间让病人瞪着眼睛看我”,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回忆,把随便想起来的任何东西讲出来。可他们常常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者,想起来的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东西,这当然自有原因:弗洛伊德已经注意到,凡是很难想起来的一些记忆,都是病人力图忘记掉的东西——这些记忆涉及一些羞耻的事情、自责、“精神痛苦”,或者是实际上的伤痛。不愿回忆起创伤性情节的病人都在无意识地保护自己不受痛苦的折磨。
弗洛伊德把这种不能回顾痛苦记忆的现象称作“抗力”,并发明了一种办法来打破这种抗力。他首先在 1892年使用了这个办法,当时,一位少妇不能够催眠,也讲不出任何有用的回忆细节。他用手按着她的前额,向她保证说,这一定会产生这样的记忆。事实也如此。她第一次想起来的事情,是她回忆到了有一个夜晚,当她从一个朋友的聚会上回家时,她站到了父亲的病床边上。从这里开始,她继续想下去了,很慢,东一句西一句的,可她想到了一些相关的思想,过一会儿之后,她想起来,她曾感到非常内疚,父亲深卧病床而她自己却在开心聚会。最终,经过很大努力之后,弗洛伊德使她认识到了其中一个症状的原因,即她腿部的疼痛,那是因为要防止作乐,以免带来内疚感。她后来完全恢复了,并且结了婚。这个过程最关键的部分,倒不是弗洛伊德用手做到的事情,而是病人同意去做的事情。如他后来解释的:
我(向病人)保证,只要额上有压力,他都会看到眼前有一个图片形式的回忆,或者在他的思想里面,将出现一个突然想到的想法,我还请他把这个图片或者想法告诉我,不管是个什么东西。他不应该把这个想法保留在心底,因为他可能碰巧认为那不是所需要的东西,不是正确的想法,或者因为这个想法或者图片太令人不快,他不愿讲出来。不要对它作出批评,也不要因为情感上的原因,或者因为认为这东西不重要而沉默不语。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找到需要的东西,而只要掌握了这个方式,我们就能万无一失地找到它。这样想出来的东西很少是一个已经忘记的痛苦记忆,而多半是一个联想链中的一段,如果加以追索,会慢慢导向一个病源性的思想,和它隐藏的意义。在《癔病的研究》中,弗洛伊德把这个过程叫做“分析”,次年,即 1896年,他开始把它叫做“心理分析”。
弗洛伊德迅速得出结论,仅仅是另一种暗示形式的掌压,作为技巧是不值得推荐的,因为它让人想起催眠,而且,在病人试图集中精力进行回忆的时候,会使医师在现场过于突出。到 1900年,他已经抛弃了这个方法,从那以后就完全依靠口头暗示了。
这样一来,到 1900年的时候,这个方法的基本内容就是让病人在躺椅上放松,医师重复一些暗示,说自由联想会得出有用的想法,病人同意说出任何想起来的事情而不收回去或者实现自我查禁,通过这种方法会在病人的记忆和思想当中得出无意识的联想。这个方法证明不仅对歇斯底里症有效,而且对别的精神病也有作用。弗洛伊德用这种方法治了几十年的病,可是,它的基本内涵,即旨在通过仔细探讨心理动力无意识状态而获取治疗性的洞察力,却是在他不用催眠术治病的十多年间确立的。
当然,关于心理分析的技巧,还有很多的东西,许多还非常隐晦复杂。但是,由于我们主要关心的是心理学科学的发展而不是精神疾病的治疗,我们不必在此久留而去探讨心理分析的方法,也不能去了解后来在方法和理论上都与他分道扬镳的弟子们所设计的一些变化方法。不过,我们必须注意其它两个由弗洛伊德发展出来的心理分析因素,因为它们不仅对治疗病人非常重要,而且对他把心理分析法用作调查方法,并通过它形成最主要的心理学发现也十分重要。
第一个是移情现象。弗洛伊德早先在《癔病的研究》中曾简要而且以有限的定义提及这个概念,可是, 5年以后,即1900年,一次失败的治疗使他更进一步地探讨了这个概念。这时候,他开始治疗一位18岁的女孩子,在他的研究病案报告中称作多娜。他们一起把她的歇斯底里症追溯到了她的邻居,一位K先生,对她所发动的性接近,并追到了她对这位先生矛盾的态度,一方面是感到恶心,同时又感到了他在性上面对自己的吸引力。可是,多娜只在3个月后就中断了治疗,其时她已经有了一些好转。弗洛伊德大感困惑,他想了很长的时间,深入地探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重新检查了她做的一个关于逃避治疗的梦——这是对她在K先生家受到性抚摸时从他身边逃出来的一个类比,他终于发现,他自己,作为一个烟劲很大的人,说话中带有很浓的烟味,会使她想起K先生,因为K先生也是一个抽烟的人,他还发现她也许开始把她对K先生的感情转移到了他本人的身上。由于他没有能够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就没有以建议性的方法来解决她的问题。他得出结论说:
我自己早就该听一听这个警告了。我早就该对她说:“听我说,你把对 K先生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了。你有否注意到任何让你怀疑我有与K先生类似(不管是公开的或者是以某种升华后的形式产生)的恶意?或者,我身上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你,或者你了解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起你的幻想,就如同以前发生在K先生身上的情形一样?”
他说,这样的话,就有可能让多娜清除掉对他自己的感情,继续进行治疗,并进一步探索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寻找更多的回忆。
移情作用,他说,不能够回避,目前,要解决这个问题,是最为艰难的一部分任务,可是,要打破抗力,把无意识揭示出来又是必须要采取的一个步骤:
只有在解决了移情作用之后,一位病人才有可能最终相信在分析期间建立的各种联系是有效的……(在治疗中)病人所有的倾向,包括一些充满敌意的想法,都被激发出来了,把这些倾向揭示出来,使其进入有意识的思想里边,接着被转换成对分析目的的解释……移情,它好像是心理分析医师最大的障碍,如果每一次都能够注意到它的出现,并向病人作出解释,它就会成为最有用的盟友。
从治疗的角度来看问题,对移情的分析是一种纠正的经验,它会把创伤暴露出来并加以修复。弗洛伊德如果及时采取了行动,多娜可能早就看出来,他(其他许多的人也应该如此)与 K先生不一样,他是值得信赖的,而且,她也不必害怕他们对她的感觉,也不必担心她对他们的感觉。而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问题,移情的分析是一种调查的办法和可以起证实作用的假设,可以推想不可解释的行为后面一些无意识的动机。
分析技巧的第二个要素后来成了弗洛伊德从事心理学研究的主要方法,这就是释梦。尽管他没有能够看出多娜的梦是她向他移情的迹象,可是, 5年来他一直在利用病人的梦来获取无意识的材料,而且很有成果,后来,他把释梦叫做“通往了解精神生活中无意识状态的成功之路”。
对梦有兴趣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远远不是第一个,在《释梦》一书中,他列举了 115处对此话题的讨论。可是,大多数心理学家都把梦看作低级荒唐和无意义的一些思想,认为它们的来源不是精神过程,而是一些干挠睡眠的肉体过程。弗洛伊德却认为,无意识不仅是清醒状态之外的一些想法和回忆,而且是被强制遗忘的一些痛苦感情和事件的积淀,他认为梦是在保护性的清醒自我不在岗的时候出现的一些隐蔽的重要材料。
他提出假设,认为梦会满足一些愿望,否则我们就会醒过来,梦的基本作用是要使我们能够继续睡眠。有些梦满足简单的肉体需要。弗洛伊德在(释梦)中说,任何时候,只要他吃过很咸的食物,他在晚上就一定会感到口渴,而且梦到大口喝水。他还引证了一位学医的年轻同事的梦。他喜欢晚睡,有一天早晨,房东在门外喊他:“起床啦,佩皮斯先生!该去医院啦!”那天早晨,佩皮斯特别想留在床上,于是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位病人,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时,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就在医院了,没有必要再到那里去了。”说着,扭头又睡。
可是,许多梦所满足的愿望却复杂得多,也更深奥。经常的情况是,深藏在无意识里的一些愿望威胁着要挣脱封闭状况,在睡眠的轻松状态下进入有意识状态,如果成功的话,它们会产生压抑,足以唤醒睡眠的人。为了保护睡眠,弗洛伊德假设,无意识的思维会把造成干扰的一些因素隐藏起来,再转换成相对不那么刺激的一些因素。梦的确是非常神秘的,因为它好像要讲述什么事情,而实际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可是,通过自由联想,把我们能够记得起来的梦的内容想出来,我们或许就可以认出躲在后面的真正的内容,并制探我们自己无意识的思想。
弗洛伊德是在对自己的一个梦进行分析过后得出这个观点的。 1895年7月,他做了一个梦,是关于他所治疗的一位名叫“艾玛”的少妇的。这个梦很复杂,弗洛伊德对它的分析很长(达11页之多)。简单来说,他是在一个大厅里遇见她的,客人们都到来了,并从她那儿得知,她的喉咙、胃和腹部都很疼,他担心他自己没有仔细地看病,可能疏乎地轻视了她的一些机体毛病。还有很多其它的细节,之后发现,他的朋友奥托,一位年轻的医生,曾用一支不清洁的注射器给艾玛打过针,而这就是她的毛病根源所在。
通过自由联想来追寻这个梦的许多构成部分的真实意义,弗洛伊德想起来,头一天,他曾见到过他的朋友奥斯卡·莱,他是位足医,认识艾玛,并曾对他说过:“她好些了,可还不是好到那样的程度。”弗洛伊德曾感到有点生气,他把这话当作掩盖起来的批评,认为他在艾码的治疗上只取得了一部分的成功。在梦中,他把奥斯卡转变成奥托,以掩盖这个事实,再把文玛剩下的精神症状变成生理毛病,让奥托来负这个责任——奥托跟自己不一样,他自己总是对针头这类的东西十分仔细的。下面是弗洛伊德的结论:
奥托事实上惹我生气过,他说艾玛的病并没有完全治好,因此,梦就让我去报复他,把责任都推回到他的头上。梦把我应该对艾玛负的责任推卸掉了,说这是因为其它一些因素造成的……梦代表了事物的一种特别的状态,是按我希望的样子表现出来的。因此,它的内容就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它的动机就是一个愿望。
通过对自己的一些不那么高尚的动机进行残酷的自我检查,弗洛伊德发现了一个其价值不可比拟的技巧。在接下来的 5年时间里,他分析了一千多个病人的梦,并在《释梦》一书中报告说,这个方法是心理分析治疗和有关无意识思维的研究当中最为有用的工具之一。
使用心理分析方法来实现研究目的一直受到很多人的批评,认为它在方法论上不可靠。自由联想引导病人和分析师去解释一个梦,可是,人们怎么能证明这个解释是正确的呢?在少数几种情况之下,可能会有历史证据,即一个从梦的符号当中重构的创伤事实上出现过,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如在弗洛伊德的艾玛之梦中,没有办法能够客观地证明,对梦的解析就是梦的真正内容。
然而,任何在治疗中解释过他自己的梦的人都会知道,总会在这个解释的过程当中出现一个震动,他会产生顿悟,产生灵现,产生一种突然摸索到了情感真实的感觉。到最后,梦的解析就会因为受解析者自己的反应而显得很真实——“啊!这一定就是真正的意义,因为它感觉起来就像是真的一样!”——而且因为这个反应使他或者她能捕捉引起梦的那个问题。在弗洛伊德的情况下,自由联想和梦的解析只不过引导他去了解到了突然的理解这类经验,并把他从一个严重的科学错误中解救出来。在他进行心理治疗的最早期间,他猜测到,性欲上面的麻烦问题往往处在大部分精神疾病的根基上面。他可能是从《时尚》杂志上得知这一点的。尽管维也纳社会当时在性欲问题上持假正经和虚伪的态度,可在医学及科学圈中,它却已经是一个很多人感兴趣的事情。里查德·冯克拉夫特·伊宾已经发表了很长的一篇有关性偏差的文章,人类学家也在报告世界各地一些民族的性习俗。
可是,这些著作都是关于成人性欲的,儿童被认为是天真、纯洁的,没有受到性欲望或者性经验的污染。可是,弗络伊德却不断地听病人在经过很大努力之后回忆起儿童时代的性感觉,而且,令人吃惊的是,他们都曾受到成人的性玩弄,他们的经历,从被抚弄到被强奸不等。歇斯底里是一个解脱的出口,很严重的精神病,恐惧和偏执是另外一些出口。这些有罪的成人是保姆、管家妇、家仆、教师、兄长——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女性病人的情况下,还有父亲。
弗洛伊德深感迷惑,他认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发现。到 1896年,在进行过五六年的催眠治疗和分析后,他在所发表的一篇文章和由伟大的克拉夫特·伊宾主持的当地精神病和神经学协会上,宣布了他所谓的引诱理论。这次讲座的反应平淡如水,克拉夫特·伊宾告诉他说:“听起来像是一篇科幻故事。”这次讲座之后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内,弗洛伊德感到自己被医学界所排挤,感到完全被孤立起来,推荐来的病人数量剧减。可是,尽管他有一阵子还坚守自己的发现,可最终自己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自己的理论到底有没有效。
一方面,他自己在治疗一些曾挖掘出少年时代受到性戏弄回忆的病人时,只不过取得了部分的成功;事实上,有些他认为已经开始好转的人,病还没有治好就放弃治疗了。另外一方面,他越来越难相信父亲对女儿的倒错性行为普遍到了那种程度。由于在无意识当中没有无可争辩的真实指示出来,这些有关受引诱的回忆也许是编造出来的。这个想法真令人灰心丧气,他以为是一项重大发现和“几千年来一个老问题的治病良方”的东西竟然可能是个谬误。尽管到目前,他已经把家庭成员不断增多的家搬到了伯格斯 19号一个宽敞的公寓里,而且进展非常顺利,可以享受一份安宁的生活,每年去一次意大利,可是,他还是有很多其它的原因使自己感到很压抑和焦躁不安。1896年,他父亲去世,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比预期的大得多(他感到自己“被连根拨起”);布罗伊尔对他的一生帮助甚多,可不能够接受他越来越激进的精神病理论与治疗方法,他们之间的友谊分崩离析;尽管他在大学里一直担任着神经病理学讲师的职位,虽然十多年来不拿工资,可这是份值得人尊敬的工作,但是,他一直就没有被评为更受人尊敬的教授,否则会对他的事业大有帮助。因为所有这些原因,弗洛伊德的精神症状开始加剧,特别是他对钱的事情担心,对心脏病的担忧,挥之不去的死亡念头,还有对旅行的害怕,这使他不可能去参观罗马,尽管他极想去,但一想到这一点他又产生了无法解释的恐惧感。
1897年夏天,41岁的弗洛伊德开始对自己进行心理分析,企图理解并解决掉自己的精神毛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在分析自己的一些梦的时候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可是现在,他每天耽于对自己的详细分析,非常卖力,非常有系统。笛卡儿、康德和詹姆斯——甚或还有苏格拉底——都曾检查过他们各自的意识思想,可只有弗洛伊德想到要去揭开自己的无意识思想的秘密。
自我分析在词汇上可能是个矛盾。一个人怎么可能指导又被指导呢?同时既是分析师又是被分析者?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病人也是治疗者,他这个病人是怎样把感觉传过去给自己的医师来分析的?可是,没有任何人受过这样的培训,或者有资格去当弗洛伊德的分析师,他只好自己来做了。可是,在某种程度上,他请威尔汉姆·弗里士来做他的代理分析师,因为他对威尔汉姆有很强的依赖感。弗里士虽然是位耳鼻喉科专家,可他也有很多方面的兴趣,包括心理学,还就此发展过自己的一些理论,有些理论非常不错,还有一些是神密和荒诞的。弗洛伊德经常和定期给弗里士写信,把他的研究和自我分析当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他,还不时地与他见面,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开会”——两人聚在一起两三天,激烈地讨论他或者弗里士的工作和理论。弗里士给弗洛伊德的回信不复存在,他们在聚会中的谈话也没有记录留下来。可是,一般相信,他在自我分析中是帮了忙的,或者至少,弗洛伊德在把自我分析的结果告诉一位可信赖的人的时候,是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的。
一连数年,弗洛伊德每天花时间用自由联想和对每天晚上做的梦的检查,来寻找隐藏的回忆、早期的经历和隐藏在每天的愿望、情感、说话走题和很小的记忆消失后面的一些动机。他要了解自己,并且通过他自己来理解全人类共通的心理现象。“这种分析比任何别的分析都要困难些,”他在这个过程的早期对弗里士说,“可我相信,应该做这件事,而且也是我的工作当中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一次又一次,他以为已经做完了,哪知发现并非如此。一次又一次,他走入了死胡同,努力找寻一个出口——终于找到了,如他后来在一封信中所言:
在我的内心,我现在体会到了我自己作为第三方看到在我的病人身上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一天接一天,我陷入情绪的谷底,因为这天的梦、幻想或者情绪我一点也没有理解,可在别的日子里,当一束亮光把一种连贯带到图景之中时,以前消失的一切又一次作为目前的铺垫而显示出来。
毫不奇怪,这工作很难做。他是在揭示他自己的“粪堆”,如他所言,是一些因为令人难堪或者会产生内疚感而深藏起来的记忆,比如他在儿童期对一位兄弟的妒嫉(他在摇篮期就死掉了,从而在弗洛伊德的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内疚感),他对父亲又恨又爱的矛盾感情,而且特别是有一个时期,约在两岁半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光着身子,而且自己有了性冲动。
欧内斯特·琼斯在他为弗洛伊德写的一篇划时代的传记中说,这次自我分析并没有产生什么神奇的效果,弗洛伊德的精神毛病和对弗里士的依赖,实际上在一些令人烦心的材料曝光出来的头一年左右就已经非常明显了。可是,到 1899年的时候,弗洛伊德的症状有了很大的好转,感觉比四五年以前好多了。到1900年,这个任务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不过,在他后来的一辈子当中,他还是坚持把每天最后半个小时用来分析自己的情绪和体验。
这次自我分析,据大多数弗洛伊德研究学者的说法,尽管不太完善,可产生了很多个人好处,而且得出了一个更大的成果。弗洛伊德通过这个方法形成了很多有关人类本质的系列理论,或者确证了他与病人在一起时体会到的一些理论。
这些理论当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儿童,哪怕是在其早年,的确就存在很强烈的性感觉,他们特别容易包含受到父或母的性吸引,通常都是与自己性别相反的父或母。可是,儿童感觉到,这些欲望和幻想在父母和别的成人眼中是如此的邪恶,以致于他们只得将这些东西深理进无意识之下,并忘记掉自己曾经有过这些冲动或者欲望。
现在,弗洛伊德终于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病人都说自己在儿童时期受到过引诱。他们所揭示出来的“记忆”是一些儿童期的幻想,而不是事实上的引诱。他一直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没有前进到可以探索精神真实的地步。杰弗里·梅森宣称,弗洛伊德放弃了他的引诱理论,是因为它得罪了他的医生同行们,而且于营业不利。可是,事实上,弗洛伊德的同时代人发现他的新儿童性欲和乱伦欲望理论比引诱理论更令人产生敌意。当时,弗洛伊德尽管对钱有所顾忌,尽管有孤立感,还有他希望得到尊重的欲望,还是感到非把真实情况公布出来不可,而且也的确这么做了,一部分是在 1900年发表的,1905年更全面地发表了这个主张。
到 1900为止,他已经不止发明了一种新的精神疗法和发现了儿童期性欲。他还研究出了一系列高度连贯的人类心理学理论,正常人和非正常人心理学都在内。尽管他吸取了一些心理学家最新的发现和一些观点(法国心理学家彼尔·热内甚至可以起诉弗洛伊德剽窃他所谓的“潜意识”观点),可在弗洛伊德的著作当中很有创意的部分——而且绝大部分就是的——都是来自他对自己和病人的思想通过一种形式的探索而得来的,在这个基础上,心理学史上没有任何人超过他。
动力心理学:早期的陈述
使弗洛伊德极为出名,也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文化的一些理论,描述的是纯粹心理学意义上的精神过程。弗洛伊德曾经是机械生理学的门徒之一,这种理论把所有的精神现象都说成是可以使用,或者以后可以用生理学术语来解释的。直到他放弃了这个观点之后,他自己才有了重大的发现。
弗洛伊德在转入催眠疗法和心理分析法以后,曾依附过生理学的一些理论。 1895年,即他和布罗伊尔发表主要用生理学方法探讨歇斯底里症的《癔病的研究》的那一年,他起草了8页的“科学心理学项目”的草稿,在这份草稿里,他雄心勃勃地要利用在大脑里发生的生理学现象来解释精神过程。虽然他的“项目”当中包含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刚露芽的心理学理论,可是,它解释这些理论所用的术语却都只是下面这些物理学上的术语,如运动法则、神经元当中的神经激发数量、这种能量的惯性,或者释放,释放的通道,以及能量守恒的原则。
弗洛伊德把草稿送给弗里士,可他自己却狠劲地批评它,而且还没有写完。他发现,神经科学还没有先进到可以使用这种方法的程度,跟威廉·詹姆斯一样,他感觉到,心理学在目前还只能以心理学的方法去对付思想和感情。弗洛伊德在把他的“项目”寄出去之前写信给弗里士说:“我再也不能理解我借之筹划出来的思维状态……它好像就是纯粹的胡言乱语。”几年以后,他又说:
我一点也不想让心理学就这样悬在空中,没有一个有机的基础。可是,在这个确认的感觉(即应该有这样一个基础存在在那里的)之外,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理论上的也好,治疗方法上的也好,都没有,无法借此进行工作,因此,我只好假装自己所面对的仅仅就是心理学上的因素。
尽管他放弃了找出一个统一理论的努力,他还是没有回到以前的传统二元论调上,即意识是一种与肉体分开、也各不相同的物质。他经常使用 Seele这个词,在正式出版的作品中,他把这个词翻译成了“灵魂”,可是,这个词在德语中有很多意思,心理分析家布伦诺·贝特尔海姆曾很有说服力地说,弗洛伊德的意思实际上是指“精神”,即一个人的精神和感情方面,或者简单地说,思维和情感的整体作用。弗洛伊德一辈子都坚信,思维的任何哪一方面都不可能与大脑分开而独立存在,而且,其神经元中的生理过程是思想现象的材料。同样,作为一个科学家,他是一个彻底的决定论者,他相信,每种精神活动都有其根源,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个错觉。
弗洛伊德放弃了在生理学基础上建立一种有关精神活动的理论的努力,这之后,他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仅仅 5年时间内(1895-1900),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心理疗法,并形成了若干有关人类心理学的革命性理论。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会对这些理论进行扩充、修正和增补,但是,假若他1900以后什么也没有做,对心理学也会带来一个新的景象。他有关意识的理论散见于他在这个时期写的各种文章里,其主要内容如下:
动力无意识:弗洛伊德之前的心理学家们所进行的几乎所有的研究和理论归纳,都是解决意识精神过程的,比如感知、记忆、判断和学习。弗洛伊德对心理学和西方文化所做的贡献在于,他提出了一套有关无意识及其对人类行为的关键作用的理论。欧内斯特·琼斯说,一般认为,这是他对科学所作出的最大贡献。
确切地说,弗洛伊德并没有像人们经常所说的那样发现了无意识。两个世纪以来,思想家们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理性主义者莱布尼兹,到 19世纪的催眠大师们,从浪漫主义运动中的诗人和哲学家到亥姆霍兹,到沃兹堡学派的成员们和威廉·詹姆斯。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都只是把无意识看作是一个存储器,一个存放经验和信息的仓库,等待着被人调用。弗洛伊德经常把这个相对蛰伏但又很容易进入的精神生活区域叫做“潜意识”,并认为它与无意识有很大的不同。
可是,在弗洛伊德的前辈和同时代人,特别是催眠大师们的作品当中,已经有很多的线索,说是无意识在人的精神生活当中起一种积极的作用。还有些人甚至把“动力学”这个词运用到上面了。弗洛伊德采纳了这些思想,并以他的临床经验和自我分析为基础,把它们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
他认为,意识有三种功能层次:有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最后一种是最大也最有影响的一部分。它远非一种处于不活跃状态的材料仓库,而且一个极活跃的区域,而且是非常有力的原始驱动力及被禁止的欲求,它们会对有意识的思维不断造成压力,其形式是掩蔽的或者变形的,因而也促成和决定了我们很大一部分的行为。
这一点,在弗洛伊德的临床工作当中已经是很清楚明白的了。他的精神病人在接受分析之前的思维和行为,都是受他们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也无法掌握的一些力量所控制的。心理分析的目的,乃是要给病人的“自我”、“自行决断的自由”。这并不是说要有自由意志,而是要了解自己的无意识动机,并使自己处在一个可以由有意识的思想作出选择决断的状态里。
弗洛伊德慢慢相信,对精神病人适用的东西,对正常人也同样适用。然而,后来的发展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即,他们不可为人接受的欲望,藏在清醒头脑之外的那些东西,都转变成了可为人接受的行动方式。因此一来,健康的行为,如同病态的行为一样,都在很大程度上由无意识的力量来促发和引导。
原初过程及二级过程:
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无意识思维不仅仅只是我们用来羁押思维当中原初和不成熟部分的不可忍受的思想和欲望的地方。他把发生在这里面的精神过程叫做“原初过程”,它们是要通过行为,或者,在这些行为因为现实世界的力量而受阻的时候,通过像儿童时期的引诱概念或者梦想这类幻想来打破禁忌,实现愿望。无意识的内容虽然不是来自现实世界,却是促使我们行动的精神现实。
在我们成长的时候,我们得知,不能按那些不受控制的原初过程的催促来行动。我们得知哪些是在现实世界里可以被接受,可以成功实现的,哪些不能。有意识的思维操作的方式,是按照“二级过程”来进行的,即我们构想并实现一些满足可以为社会所接受的一些欲求的办法时所需要的那些思想、认知和解决问题的精神活动。
快乐原则:
许多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早已发现,人类行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趋乐避苦所致。弗洛伊德把这种理论归入他的无意识理论里去,但改变了其重心。他说,整个精神机关的基本促进动力,来自没有得到满足的愿望或者没有得到平息的激动——一个释放由此而产生的未满足感(不快)的愿望,从而消解紧张,得到快乐。在早期,弗洛伊德把它叫做“不快乐原则”,可后来重新命名为“快乐原则”,这个标签后来成为心理学词汇的一部分。
“快乐和不快乐原则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中是最基本的概念,”琼斯说。“它自动调节精神贯注的过程。”“精神贯注”在弗洛伊德的写作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术语,这个词是标准版的译者詹姆斯·斯特雷奇根据弗格伊德所用的 Besetzung这个德语词改制的,原来的意思是“全神贯注”或者“充满”,弗洛伊德用这个词表示“精神能量的装载”,或者,按后来的说法,是“情感投入”。
饥饿是一个典型的愿望。当原初思想(想象食物,梦见食物)不能达成画饼充饥的效果时,二级过程思维便会接过驱除苦痛的任务,会神贯注或者精神能量会被转移到现实世界的活动上去,如购买食物,烧制食品等,这些活动过一阵子就能排除饥饿感,并带来轻松快乐。因此,原初过程是按快乐原则来行事的,而二级过程是按现实原则行事的。可是,如弗洛伊德后来所补充的那样:
用现实原则来替代快乐原则,并不意味着可以去掉快乐原则,而是它的防护。一种暂时的快乐,由于其结果是不确定的(也就是说,愿望的那些结果),会被放弃掉,可只是为了便于顺着这个新的路径在稍后一点的时间里获取确定的快乐。
性欲:俄狄浦斯情结:
尽管弗洛伊德有关性欲的一些思想直到 1900年以后才初具成熟的形式,或者在他的系统里才开始显示出重要性,可是,我们知道,早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慢慢地相信,性欲驱动力是最威猛的力量之一,它甚至在儿童时代就已经存在了,而且在正常人格和精神病人格的形成过程当中都起很大的作用。
他认为,这个驱动力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在儿童时期,它通常因为原初过程而导向异性的父母。众所周知,弗洛伊德把这些驱动力叫做俄狄浦斯,因为在希腊神话中,这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杀了亲父并娶了生身母亲。在小男孩中,这种导向母亲的性驱动力伴随着对父亲这个情敌的仇视,还有甩掉他的恶劣愿望。可是,通过现实的二级过程思想,这个孩子认识到,他的父亲远较他为强,在彼此的争斗中父亲必赢无疑,而且,俄狄浦斯式的愿望包含了很严重的危险。结果,这种愿望与恐惧之间的冲突导致了不可忍受的焦虑。弗洛伊德直到 1910年才把这个东西叫做“俄狄浦斯情结”,可在90年代末期给弗里士的一些信件当中,他已经开始把这个类比引向俄狄浦斯神话了,在1900的《释梦》中,他已经以简单的形式公开论及这个理论了。他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是人类经验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把最初的性冲动导向我们的母亲,并把最初的仇恨和我们最开始的谋杀愿望导向我们的父亲,这也许”——他后来把“也许”砍掉了——“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我们的梦告诉我们,事情就是这样的。”后来,他又形成了有关女孩子当中一些不同但类似现象的理论。
抑制:
为了排遣俄狄浦斯情结造成的焦虑。孩子只好抑制自己的俄狄浦斯愿望,把它们藏在无意识里。抑制是思维最重要和最紧要的机制,是精神自我防范的基本方式,以避免由于原初愿望和会在现实世界里受到伤害的担心而产生的焦虑引起的冲突。琼斯说:“它可能很确定地被认为是弗洛伊德最为重要和富于创造性的贡献。”
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弗络伊德会把俄狄浦斯情结及其通过抑制来解决问题的理论扩展开,使其成为儿童成长理论中的核心。
衡定原则:
虽然弗洛伊德不再用生理学术语来解释心理过程,可是,他仍然相信,亥姆霍兹的能量守衡原则——任何一个封闭系统中的能量总和为常数——可以应用到精神现象当中去。如他和布罗伊尔在《癔病的研究》中所说的:“在这样一个有机体内,存在一个使脑内激发保持为常数的倾向。”当一些事件引发过多的激发时,比如发生了某件使我们很生气的事情时,我们倾向于以一种或者另一种方式来消解这种愤怒,以保持我们正常的激发平衡。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就是由二级过程思维所管束——或者有时候是突破它——的原初过程思想发生作用的结果。布罗伊尔和弗洛伊德举了一个例子:
“当俾斯麦必须在国王面前压抑他的愤怒时,过后他往往把一只昂贵的花瓶摔到地上泄愤。”
衡定原则是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基本信条,这是他对精神病和其它一些现象的解释中最基本的部分。其它的一些现象当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位移。由于精神激发保持为一个衡定的总量,如果在一个思想当中受到了削减,它会在另一个相关的想法当中增补回来。它是被“移了位”。如我们所知,弗洛伊德依靠这个概念来解释精神症状和梦想,在这两种例子里,得不到允许的一些愿望中蓄积的能量被移位至一个允许的活动中去了。以后,他把这个概念应用到“升华”的解释中去——即,用积极的方式将没有能够实现或者受到压抑的一些愿望中的能量去从事建设性的活动。例如,敌对的冲动,可以重新导入为了获取成功而进行的努力。弗洛伊德一向善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或者文学例子来说明问题,他在这里引用了海涅想象上帝解释创造的一首诗:
创造之冲动
源根于病痛;
借由创造,我康复;
借由创造,我硕健。
成功
1900年,尽管已经完成了他的自我分析,已经年届44的弗洛伊德却有很多原因感到元气大泄,颇不如意。他原指望自己的得意之作《释梦》会哄动一时,可后来,他说:“这样的见解命当如此,可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然而,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即1899年12月,虽然听到一些恭维话,在维也纳还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评论,而在别的地方却没有丝毫反应。从商业角度看,这本书亏成了无底洞,6年时间只卖出去351本。
弗洛伊德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感到无人问津,孤立无援。他的门诊业务,原指望这本书会有所帮助的,哪知还是要死不活,他仍然遭受着害怕贫穷的痛苦。他与布罗伊尔的友谊早就断了线,他对弗里士作为自己的密友、支持者、合作人和偶象的、非常热切的亲密和无法独立的依赖也在崩溃之中。在他进行自我分析的时候,他曾仔细地分析了他对弗里士近乎崇拜的感情,发现这里面有几乎精神病的倾向和一种掩盖起来的、含有同性恋成分的因素在里面。当自我分析使弗络伊德从对弗里士的情感依赖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后者变得很容易激怒,经常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1900年8月的一次大会上,他们彼此疯狂地攻击对方的观点,弗里士告诉弗洛伊德说,他怀疑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研究有什么价值。他们再也没有碰过面,他们通信往来的热情也逐渐消失。几年以后,他们之间的友谊突然间完全终结,当时,弗里士谴责弗洛伊德把他尚未出版的万有遗传双性论理论透露给哲学家奥托·魏宁格(他然后在出版物中使用了这些观点),而又没有指明这是弗里士的观点。
但是,从这年起,弗洛伊德的生活开始有所改善了。 1902年,他终于被提升为维也纳大学的特命教授,他余下来的一生都是以弗洛伊德教授闻名于天下的。这项荣誉来得是迟了些,可是,从名分上和实际上都还是雪里送炭,使他受益不浅的。
也是在这一年,维也纳的一位医生威尔汉姆·斯特克尔给弗洛伊德出了个主意,这人曾患阳萎,被弗洛伊德治好了。他建议弗洛伊德每周开一次晚会,让一些对他的工作有兴趣的同事来参加。弗洛伊德喜欢这个主意,向其他 3位医生发出了邀请函。1902年秋天,这5位把自己叫做“星期三心理学会”的医生开始在弗洛伊德的办公室内定期碰面。一位成员交一份论文,之后,几个人一边喝咖啡用茶点,一边讨论这篇论文和相关的心理学理论和疗法。按其中一位成员的说法:“最初几年,这屋子里有某种宗教盟誓的气氛。弗洛伊德自己是它的新教主和预言家,他使当时心理学调查当中的一些方法流于肤浅。”
这个团体慢慢成长起来,它早期的成员包括奥托·兰克、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山达·弗伦茨和欧内斯特·琼斯,后来注定都成了心理学运动中的大腕。到 1906年,共有17名成员,两年后,这个不断成长的团体组成了维也纳心理分析学会,不过已经分出了教派,争吵不断。这时期,在欧洲和美洲也冒出了许多类似的学会,到1910年,在纽伦堡的一次大会上,国际心理分析协会也成立了。
弗洛伊德的教授地位和组建星期三心理学会的工作,使他在门诊业务和收入上都获得了丰收。他单独开了一个办公套间,与他家宽敞的住宅完全分开。他开始收藏罗马和希腊小雕像及他喜爱的其它一些古董,把它们摆放在视线所及的桌子上,他自己就坐在病人的躺椅靠头那一边的后面。他现在还有钱到更遥远的地方去过更豪华的度假生活。他习惯于非常努力地工作 9个月,再休3个月的暑假。他与全家——玛莎、他们的6个孩子、玛莎末嫁的姐妹明娜——一起先到山区度过假期的前面一部分。尽管他在照片里显得神情严肃,甚至目光可惧——有人说他的眼神有穿透力,还说他颐指气使——可在私人生活当中,他可以是个热情、豁达散荡、不拘小节的人,度假的时候还背一个背包,穿上远足衣和长靴,带着稍大些的孩子们行走在森林里,爬山,找蘑菇,还钓鱼。这样过几个星期之后,他会离开家人去到意大利,拜访罗马市,这也是他自我分析的成果之一。玛莎不跟他一起去,弗洛伊德是个很保守的维也纳中产阶级家长,他的妻子是个家庭女主人,她惟一的人生目的就是要为“我们亲爱的家长”服务。她保持住了安宁与次序,让弗洛伊德从烦琐的俗务中解脱出来,替他整理衣物,甚至为他把牙膏挤在他的牙刷上。有这样的支持,怪不得弗洛伊德这位特别喜欢工作的人会取得如此多的成就。尽管他每天看病长达八九个小时,可是,他在晚上和周末还是写了很多东西,他一生的心理学作品共有23大卷。
弗洛伊德在新世纪头几年完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著述,其中有两部特别重要,一部使他声名大噪,另一部令他恶名昭彰。
第一部是 1901年发表的《普通心理病理学》。它谈论的是诸如遗忘、说话走嘴和做事笨手笨脚这些话题,弗洛伊德认为这些不光是一些小毛病,而是有非常重要的无意识原因的。尽管该书的目的非常严肃,可是,满篇都是从弗洛伊德自己的生活、病人的生活和从报刊及其它来源收集到的许多逗笑的材料。有个例子是弗洛伊德最喜欢举出来的,他后来在其它一些作品中也引用过的。说是,奥地利国会众议院的主席知道,特别召集的一次会议不会产生什么好结果,因此暗地里希望它早点结束,会议开始时,他正式宣布:“先生们,我注意到占合法大多数的出席者已经到场,因此我宣布,会议到此结束!”《普通心理病理学》成了弗洛伊德最为畅销的书,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出了11版,并且翻译成了12种外语。
第二部著作《性学三论》是 1905年出版的。这部著作在把性描述为人类行为当中最为根本的力量时,比以前的作品走得更远。第一篇论及性错乱行为,认为这是不完整或者扭曲成长的后果。第二篇论及婴儿性欲,这篇文章进一步扩展了弗洛伊德早年对这个课题的观点,他坚持认为,所有的人生而具有倒错的潜能,只是在健康的成长中,这种倒错欲被控制了而已。第三篇文章讲青春期性欲和因解剖学差别而形成的男性人格与女性人格的差异。
《性学三论》里有很多显明的细节,书中有关儿童性欲的理论思想触犯了欧洲和美洲的中产阶级中一些思维受约束的小镇居民们。弗洛伊德被称为思想肮脏的泛性论者和“维也纳的浪荡子”,他写的书被定性为“色情作品”,是对儿童纯洁本性的玷污。按琼斯 1955年的说法:“这本书的出版使他声名大败,非难雀起,到现在仍然如此,特别是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这本书被认为是对儿童天真无邪的诽谤。”可是,该书却引起了极大的注意。在心理学界和精神病学界,人们广泛地讨论此书,再版了好几次,并被翻译成9种外语。詹姆斯·斯特雷奇说,这本书,连同《释梦》一书,是弗洛伊德“对人类知识领域最为重要和最具开创性的贡献”。3年之后,弗洛伊德接受了一项邀请,准备去充当心理学大会的主讲人,该活动是克拉克大学20周年校庆活动的一部分。这是国际社会对他个人和他的工作第一次的肯定。他接受了邀请,去了麻省的沃切斯特市,同行的还有两位同事,圣多尔·弗伦兹和卡尔·荣格,并在由处于领导地位的一些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组成的听众面前宣读了5篇论文,论题涉及心理分析学历史、其主要的理论和治疗方法。有一些听众觉得这些材料大不敬(著名医师威尔·迈克尔说弗洛伊德是个“肮脏可恶的家伙”,一位加拿大校长说,弗洛伊德好像是要提倡“回归到野蛮状态”),可是,大多数听众,包括威廉·詹姆斯在内,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些演讲在各家日报和《国家报》的讨论中受到好评,发表在《美国心理学家》杂志上,使弗洛伊德的思想在更广大的范围内产生了影响。这次会议以后,弗洛伊德名声鹊起。
并不是说,这就给他带来了片刻安宁。弗洛伊德是个骄傲、敏感、倔犟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跟其他许多伟大的开拓者一样,他埋头扎入由他开创的这个运动之中,企图控制这个运动之内因为理论和治疗方法而产生的纷争。他好像感觉到,维也纳心理学会不应该以一视同仁的方法来运行,而应该分成层次来,这个态度对一个生活在专制国家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个观点也许还是合理的,因为一个有了很多发现的人肯定希望保护这些发现,使它们免遭扭曲和玷染。结果,在理论和实践上的一些争斗,因此而产生的一些裂痕,一直就是心理分析学运动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模式。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个模式也许只是其开创者人格特征在一个机构中的反映。弗洛伊德曾是布罗伊尔,然后又是弗里士的密友,可后来,他们的友谊都冷淡下来,而且,在别人发展出一套与他自己不同的理论时,彼此间竟恶语相向,直到不相往来,他与两个人的情况都是如此。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与最亲密的门徒和同事间都出现了类似的裂痕。
阿尔弗莱德·阿德勒慢慢认识到,影响儿童成长的最主要的一些因素,与他或她在家庭中的位置有关,与父母的育儿方式也有关系。如果这些位置和方式有造成病态的倾向时,它们会在儿童身上形成“自卑情绪”,从而导致希望进行补偿的行为。阿德勒对弗洛伊德关于性欲在性格形成和精神病的发作当中所起的作用的观点不敢苟同,他认为,打个比方说,女性的性格并不是因为阴茎缺失造成的,相比对男性的社会地位和特权的嫉妒要弱得多,而且,男孩在约 5岁时的冲突,在俄狄浦斯情绪上的根源相比他的竞争渴望和无权的感觉要浅得多。阿德勒与企图用自己的理论来包容阿德勒理论,而又不成功的弗洛伊德进行了长期的争论之后,与其他几个门徒于1911年退出了维也纳学会,并形成了他们自己的学会。
瑞士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卡尔·荣格不同意弗洛伊德有关精神病的性欲起源的重要理论。他认为,精神病是当前调节不良的表现,而不是婴儿期或儿童期的创伤由起的疾病。荣格还坚信宗教和神秘主义的信条,相信所有人共有的“集体无意识”精神现象。这些学说是他和弗洛伊德之间产生争论的根源。荣格曾经是弗洛伊德热切的信徒,可是,他慢慢地退了出来, 1914年,他从弗洛伊德运动中正式分裂出来,并形成了自己的学派。
奥托·兰克在许多年里一直都是弗络伊德的忠实信徒和亲密助手,他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理论,认为焦虑的主要根源是出生的创伤,男性性渴望是希望重返子宫的欲望。弗洛伊德希望用自己的观点来调和兰克的观点,但没有成功,两人的关系开始紧张,最后于 1926年结束了。
有一次,在弗洛伊德家的餐桌上,大家谈到了他无法团结信徒这个话题,弗洛伊德的一位姑姑说:“你的问题在于,你根本不了解别人。”
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些令人不快的日子里,弗洛伊德还跟以前一样高产,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清苦的生活,以及因之出现的社会混乱使他的业务急剧下降,而战后的通胀把他一辈子存的钱都吞掉了。
他继续通过与病人进行的临床工作来发展自己的心理分析理论,并通过信函和国际会议与同行们交流思想,不过,他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进行与他和布罗伊尔或者弗里士那样的合作。他不断地通过文章、病案史和著述来丰富自己的心理分析理论。
当然,弗洛伊德心理学只是人类心理学的一部分,弗洛伊德自己也是这么看的。这门学问并不关心所有那些似乎是作为进化和文化最高成就的、有意识的学习过程、推理过程、解决问题的方法以及创造性。关于行为主义理论,关于严格以外部探索的方法来解决心理学研究的问题,它也只字不提,而对于 20年代风行美国各大学心理学系的东西,弗洛伊德本人在一个脚注中说完全不予考虑。
弗洛伊德心理学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以完全内窥的方式和好像没有时间的方式来探索的,它与发生在他周围世界里的那么多东西形成鲜明对照。电能、内燃机、汽车和飞机、电话和无线电,都在剧烈地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模式;战争和革命摧毁了帝国,孕育了新的民主和独裁政体;等级结构和家庭生活的维多利亚基础分崩离析,并导致更广泛的选举权、社会流动性、女权和离婚。在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情里,弗洛伊德还是专注于原初和永恒的内在真理:性欲和其它的本能,它们与外部世界要求之间的冲突,儿童期的事件及其对他们的人格和情感造成的影响。
然而,也许因为社会变化的速度,因为传统的解体,因为突然出现了令人困惑的一系列社会选择,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反而特别令人着迷,尤其是在美国(除开学术界和行为主义论者的圈子外)。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它陈述了人性中不变的一些方面,在一个极重物质利益和实用科学的时代,它强调了人的一些精神现象——欲求、挫折、良心、道德价值;面对一个强调个人主义和乐观精神的文化中,它指明了行为当中的个人禀性,并提出了一些理论和疗法,借此支持人可以改变自身而向善这一观点。
不管出自什么原因,心理分析学作为一种疗法和一种心理学获得了成功,弗洛伊德本人的名声也自 1909年起扶摇直上,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到达顶峰。他的名字已经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了。尽管只有很少的人真正读过他的任何著作,但是,每一位读过书的人照理都知道他是谁。他对现代思想的影响常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许多著名的学者都给他写信或者找机会攀龙附风。媒体业巨头试图以他的名字和声誉大捞一把。1924年,审理里昂波德和里欧波谋杀案的时候,《芝加哥论坛报》的出版人罗伯特·麦克哥米克上校出资25000美元,请弗洛伊德到芝加哥来分析这两位年轻的谋杀犯,可弗洛伊德拒绝了。萨缪尔·高德温提出给弗洛伊德10万美元来帮他制作一些描述历史上著名的爱情故事的电影,弗洛伊德的答复使自己的名字上了《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弗洛伊德婉拒高德温。维也纳心理分析大师对高额电影协作款不动声色”。弗洛伊德对这些显赫声名兴趣不大,可是,1930年他被授予哥德奖的时候,他说那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人生高峰”。
1923年,弗洛伊德67岁,因为抽了一辈子的雪茄,他的上鄂长了癌,并进行了第一次手术,在以后的16年当中,他一共进行了30次这样的手术,以便切除反复癌变的组织。他只得在口腔里装上很大的支架,以分隔口腔和鼻腔,它使谈话和进食都非常困难,还得定期忍着疼痛取下来,以清洗感染的创面。
他的晚年生活因为纳粹德国的兴起而蒙上阴影,他的书自 1933年起也被纳粹烧掉。眼看着纳粹运动就要席卷奥地利了,朋友和家人都力劝他离开,可他坚决不从。直到德国占领奥地利,纳粹也收缴了他的护照,这位脆弱、年老体衰的人才意识到了危险,并同意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离开。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弗兰克林·迪兰诺·罗斯福总统和他派驻法国的大使威廉·西·布立特的干预,纳粹只好放行。这年晚些时候,忠实的玛莎与他一道迁入伦敦。尽管他的癌症已经无法做手术了,可意识还是清楚的,他仍然坚持写作,还看一些病人。最终,由于无法忍受的疼痛,他请自己的医生注射过量的吗啡结束痛苦。1939年9月23日,他逝世了,离二战爆发仅3个星期。
动力心理学:发展及修正
1900年到1923年,弗洛伊德发展和修正了他的心理学理论,可自此以后,如他所言:“对心理学再没有决定性的贡献了。”
1923年到1939年,他的确写作了3篇大作,可这些著作讨论的是超出心理学以外的一些东西,因此也不是本书关心的议题。(三篇大作是:1927年《一个错觉的未来》,讲宗教的起源;1930年《文明及其不满》,讲人类对欲望的控制,此乃有可能形成团体的要素和1939年的《摩西与一神教》,讲一神教的起源)
他还写了一些论文,完善了有关心理分析治疗的一些思想,可基本内容仍然没变。事实上,弗洛伊德对治疗方法本身并无兴趣,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办法,借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谋生,更重要的是要探索人性并对思维科学有所贡献。“心理分析学,”他晚年时期曾说,“最初只不过是一些解释病理精神现象的方法……(后来)发展成为一门探讨正常精神生活的心理学。”
作为探索精神生活的一种方法,心理分析疗法以极细微的方法来看待这个世界。弗洛伊德最伟大和最大胆的一些理论思想都是从细微的小事上得出来的——病人梦中的一个图形或者一个名字,说话走了嘴,一个玩笑,一个奇怪的病症,儿童时代某个场景的回忆,一种面部表情等。在一次有关“闪失”(小毛病,小过失)的讲座中,弗洛伊德对听众说,他知道听众都会觉得这些东西属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研究,可是,他以那无法摹仿的迷人风度解释说,这都是些线索,可以追踪到隐藏起来的心理学真情:
进行(心理学)观察的材料,通常都是由不足挂齿的一些小事情提供出来的,而其它一些科学往往对此不屑一顾一一认为那不过是现象世界中的一些残渣废铁……(可是,)难道不存在一些只有在某些条件下,在某些时间里才以极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吗?……如果你是位比方说年轻人,难道不是通过一些非常细微的事情来判断你已经赢得了某位少女的芳心的吗?你会一直等待着爱的直接表达,或者一次热烈的拥抱吗?或者说,一个不易为外人察觉的青眼的流盼,不是已经足够了吗?一阵细微的摸索,手上的轻抚多停留了一秒,这不足够了吗?再比如你是位追捕凶犯的侦探,你会寄希望于在作案现场找到凶手的照片,照片后面还贴有他的住址吗?能够发现有关案犯比较起来算是非常细微和隐晦的一些痕迹,你难道就不应该感到相当满足吗?
正是因为他对病人和无穷无尽的一些细微琐事的高度注意,弗洛伊德才把他创立的心理学当中的一些主要因素串起来了。他对早期发现的主要扩展和修正如下所示:
儿童期性欲:
弗洛伊德尽管早就注意到了性欲是儿童期的一个重要力量,可直到 1905年以后,他才在《性学三论》里把这个激烈异常的结论提了出来,说性驱动力甚至在婴儿期就存在了。他可能受到弗里士的一些影响和左右,后者对儿童期性欲的观点比他更为极端得多,但是,使弗洛伊德相信和被说服的是他自己临床积累下来的证据,再加上医学文献中对此的确认性观察。他的结论是:“儿童自小就有了性本能和性活动;它们是与生俱来的。”
可是,他指的婴儿期和儿童期性欲,其概念是比成人性欲更为宽广,更为广义的冲动。弗洛伊德尽管把它叫作性欲或者力比多,可实际上指的是追求任何意义上的肉体快感的普遍欲望。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婴儿是多重倒错的。最开始,嘴唇是主要的快感带,最初是通过吮吸,然后通过衔咬和进食获取的。孩子到了 1岁半和3岁之间时,肛门区成了主要的快感来源,因为他或者她已经开始控制并意识到粪便的排泄或保留。到了3岁和6岁的时候,孩子通过生殖器的自我刺激来获取快感。
可是,对于这些原始的满足,父母会施加很强的压抑影响,大部分是通过排泄训练和不准许,或者惩罚手淫来实现的。最原始的多重性欲本能变得狭窄一些了,并导向别的地方,这样一来,到成年期,它会集中在与性伙伴的生殖器性欲上。
不适当的育儿方式——对进食或者排泄训练的过分强调,或者没有禁止禁忌性的冲动——会阻挡儿童向生殖器性欲的发展。孩子会在成长的较早期固结起来,这种固结以后会表现为成年生活当中的性偏离(例如,只喜欢口交或者肛交),但更常见的是它会形成性格特征。例如,在口唇期过度沉溺的孩子,今后可能会在成年期内极喜欢吃、喝和抽烟。在口唇期内没有得到满足或者满足不够的孩子可能会很消极地成长起来,通过对别人的依靠而产生自我价值感。同样的,在肛门期内没有能够调节过来的儿童,可能会在成年生活中形成“肛门特征”——强迫性洁癖吝啬(守物)和倔犟。
性发展的后期阶段:
儿童期最关键的心理学事件,是发生在他们成长的“阴茎’期的(弗洛伊德用这个词指两个性别),年龄从 3岁到6岁。人童的性欲主要通过自淫满足,对两种性别的人都有可能产生影响,可是,在阴茎期内,儿童已经通过许多线索得知哪种人可能提供合适的性渴望满足。最理想的模型——也是最近、最容易得手的——主是相反性别的父或母。
这一点,弗洛伊德早年曾说过,会直接导致俄狄浦斯情节,他曾描述它为一个关键的阶段。现在,再往前一步,他推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对于性格成长是至关重要的。弗洛伊德的理论是,男孩与父亲的对抗引发他担心,强大的父亲会通过阉割(而不是杀害)战胜自己,而他对这个恐惧的反应,不仅仅是完全压抑住自己对母亲的性感觉,并用亲情来替代,而且把这种对父亲的敌对和反抗变成对他的认同,并承认他在生活中的作用。
在女孩子这方面,情况稍有不同,按照弗洛伊德后来对女性成长的观点,她们意识到自己没有阴茎,并想象她们已经被阉割掉了。她遭受着“阴茎嫉妒”的痛苦,她对母亲的爱变成了敌意(她想象是自己的母亲允许自己没有阴茎就出生下来或者被阉割掉的),她梦想通过与父亲生一个孩子来弥补这个损失。可这个梦证明不可能实现,最后,她只好放弃,与母亲认同,解除容易引起自己的焦虑感的敌意。但是,由于她没有阴茎,她对伤害的恐惧比男孩子的少。她对父亲的俄狄浦斯感觉并没有像男孩子对母亲的感觉那样完全彻底地压抑下来,这就限制了她的性格成长。在她的整个一生中,她认为自己已经被割除了阴茎的感觉,都对她的性格形成、她的人生目标、她的道德感和她的自我价值观产生负面的影响。如盖依所言:“到 1920年代,弗洛伊德好像已经采纳了这个观点,即小女孩是一个没有成功的男孩,而已经成人的妇女就是一种被阉割后的男人。”(最近几十年,弗洛伊德的女性心理学理论已经广泛地被认为是狭隘和受文化约束的,而且,由于在过去几十年内,女性性格和妇女的地位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理论也已经完全被证明是错误的。弗洛伊德本人承认,他对女性心理学的理解是“不完全和片断性的”,并曾说:“从来没有人搞清楚,我自已经过对女性心灵30年的研究也没有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女人需要什么?’”)
男孩子和女孩子在约 5岁的时候,都经历过其性欲的压抑过程,进入人生的“潜伏期”,这期间,他们很大程度上被解除了由性本能引起的担心和焦虑,并把他们的注意力和精力转入上学和成长中。可是,被压抑下去的性冲动只是被锁起来了,而并没有被消灭掉,它们一直想着要冲出牢笼。它们以梦的形式找到间接和隐蔽的出口,而且,在一些没有完全解决好俄狄浦斯情结的儿童中,他们是以病症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最后,孩子到了 12岁的时候,青春期的荷尔蒙变化会唤醒沉睡的性冲动,被压抑下来的感情开始以社会可以容忍的形式向外宣泄,通常是导向家庭之外的异性。在儿童成长的最后的“生殖器”阶段,性渴望转变成“目标之爱”——性欲和感情欲望通过对另一个人的爱而以可接受的方式得到满足,这个人通常是与被禁止的性爱对象相类似的人,即父亲当中与自己的性别相对的那一个。
弗洛伊德的心理性欲成长理论,通常被狭窄地误解为只关心性欲望和性行为,可实际上,它要解决的是大得多的一些问题:孩子气与成熟之间、本能欲望和社会规范之间,以及愿望和现实之间基本和不可避免的冲突,这些问题的解决对性格发展和社会生活都是至关重要的。
精神的结构:
弗洛伊德最初认为,精神是由无意识、潜意识和意识组成的一幅图画,可是,随着他编制出了心理性欲发展理论,他发现这作为一套理论是太简单了点。他后来以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三重精神状态来描述它。这些东西不是任何物质上或者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概念,而只是一组或者一串实现不同功能的精神过程。
在新生婴儿中,所有的精神过程都是本我过程,它们处于无意识和原初状态。本我是不可以任何类似逻辑推理的东西来理喻的。它是一支大锅,装满要满足原初欲望的一些本能性的要求,这些原初欲望与自我保存(饥饿、渴望,如此之类)、性欲和进取有关。本我的要求按快乐原则进行,它们要满足紧张感的释放,而不管社会规则或者由这些寻找释放行为而产生的现实后果。
在本我指挥行动的情况下,社会生活就不可能有了,因此,养孩子和社会生活都旨在控制本我的力量并把它导向可接受的行为。从某一部分来看,这是通过对有意识思维进行培训和教育来实现的,因为它会理解、推理,并按第二思维原则发挥作用。这就是自我,或者是自身,它在孩子成长时逐渐成长并与本我有所不同。(可是,自我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无意识的,我们以后会看到这一点。)自我与本我并无绝然分界,反而有所重合和相互包容部分。然而,本我进入了自我并形成了如俄狄浦斯情结这类的焦虑中的思想和感情,都被压抑推回至本我最遥远的角落里去并加上了壁垒,再也无法重新回到意识之中。
很多其它的冲动,对比而言都是由自我有意识地控制起来的。孩子慢慢懂得,除开别的事情外,一个人不可取他人之物,不能没有正当理由就去打击别人,也不可当众手淫。我们教孩子们懂得,这样的行为是不可接受的,并恶果会招致恶果。我们虽然进行了一部分的培训,就像训动物一般,通过奖赏和惩罚来进行,可更多的情况是,我们在抚育他们成长的时候告诉他们哪些是正确的行为,为什么。接受了这些教训的自我慢慢就能够进行自我批评和自我控制了。
然而,自我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却不是有意识的。它的很多过程都是潜意识的——没有压抑下去,但也没有处于焦点之下。例如,我们是在意识之外完成很多解决问题的活动的,我们继续考虑一些收集到的信息,考虑实现目标的一些方式,可并没有有意识地去思考这些东西。当一个主意突然来到脑海里,就像来自虚无之中一样时,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就在寻找这个主意。同样地,潜意识会操纵我们早已娴熟得体的一些技巧,让有意识的思维在别处自由地使用它有限的注意力。一位训练有素的音乐家的手指,是在他读乐谱的时候自动弹奏正确的音键的,他不需要就此思考。
反过来,负责监视和督促自我的超我却是无意识的,而且对管理我们的社会行为至关重要。它在自我之中作为俄狄浦斯的后果而发展,在这个时候,已经与同一性别的父母产生认同的孩子会接受父母的训谕和信仰,并使这些东西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通过认同,像“你不能”,“你应该”等的命令都转变成“我不能”,“我应该”。第一道命令与俄狄浦斯情结有关,可同一机理会把所有的道德价值转变成内化和自我谨记的教条。这些东西集合起来形成“自我理想”,或者叫超我,即我们平常所说的良心。道德话题是由自我在意识范围内进行比量的,超我会唤起一种强烈的“应该”和“不应该”感觉。一个在救生艇上漂浮的人,他的自我可能会推想,把食物和水递给一个行将死去的同伴可能是个浪费,甚至导致两个人都死亡。超我却会胜过自我,坚持分享剩下的东西。
早些时候,弗洛伊德曾坚持说,超我在女孩中的发展与男孩子情况下的发展非常接近。后来,如我们所见,他慢慢认识到,女孩子没有阉割焦虑,她的俄狄浦斯危机感没有那么紧张,因此在她们的一生中,超我和道德感因此也少得多。(奇怪的是,他表达了家长观点的这篇论文,是在他的要求下,由他最喜欢的女儿,心理分析师安娜·弗洛伊德,在 1925年的国际心理分析大会上代他宣读的。)
这样一来,个人的行为就是精神里面的三个机关互相作用的结果。本我寻找最直接的欲望满足,自我使用现实原则思维来压抑这个冲动,并寻找可接受的方式来满足这个欲望,而超我是通过已经溶入无意识之中的父辈的教诲来施加控制的。当本我的力量强得自我和超我都无法控制的时候,这个人的行为要么就呈病态的,要么就去犯罪。当超我太强,超出自我时,这个人就会充满负罪感、挫折感,对别人一幅道德面孔或者惯于迫害别人。在健康的人身上,自我会控制这个系统,寻找让本我得到充分满足的各种方法,但并不是以招致从愤怒的超我那里得来的沉重的负罪感为代价的。
本能理论:
弗洛伊德心中的“本能”与生物学家眼里的概念不一样:它是指以代码形式编入基因之中的一些具体的行为形式——如蜘蛛结网,鸟儿筑巢——这些行为形式他是用德语词 Instinkt来表达的。可这个德语词在标准版中翻译成“本能”意义的是Trieb,它有“冲动”、“变动的力量”或者“驱动力”的意思。
在弗洛伊德的早期著作中,他曾假定,与嘴唇、肛门和性器官相关的性本能构成精神力量的总和。可是,他后来对“重复的强迫性冲动”(重复自我打击或者痛苦行为的趋向)的研究,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可怕的一些事件扩大了他的思路。他逐渐相信,还有一种毁灭本能。当这种本能向外导出时,它以侵略的形式出现,如果受阻,它会锁定在内心,向里发展,如在重复的强迫性冲动中所表现的样子。
因此,他形成了一个双重本能的理论:生存本能,或者依洛斯,由所有的生存保护冲动构成,其中就有性驱动力;再就是死亡本能,或者坦那托斯,它包容了所有导向敌意、虐待狂和侵略——他甚至小心地提议还有一种导向自我死亡的神秘冲动。一般来说,这最后一种本能的冲动比生存冲动要弱得多,但表现却难得多,可是,在弗洛伊德看来,对于受虐狂现象和其它一些与快乐原则相左的行为来说,这是惟一可能提供解释的办法。
焦虑、症状和自卫:
弗洛伊德原来的想法是,精神性焦虑及其症状——跟一个人在面对现实世界中一个危险境地时产生的真实的焦虑感相对——是从压抑下去的性本能中受阻的力量中产生的:没有释放出去的性紧张感会生成焦虑。可是,收集到临床数据后,他形成了更为复杂的解释,并在这个基础之上总结了俄狄浦斯情结及其解决办法的理论,并把这个理论扩展开来,用以解释其它一些精神性的焦虑形式。作为一个幻想或者大胆行动进入意识的本能欲望会形成对伤害的预见。这会引起儿童感到不可忍受的焦虑,而自我为了保护它自己就会压抑这个本能欲望,此时,焦虑就会消失。
可是,精神怎样能够渲泄这憋足了劲的能量,怎样消解没有得到满足的本能需要制造的令人不快的紧张感呢?精神怎样阻止它突破重围进入意识之中呢?有一个解决办法——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病人当中看到的一种有缺陷和病源性的办法——这就是病症的形成:
受到压抑的不利影响会从本能冲动中产生一个病症……本能冲动找到了一个与压抑相对的替代物,可这是一个逊色不少、移位和受到禁止的替代物,它作为一种满足已经无法辨认。当替代性的冲动实现的时候,没有什么快感可言,反过来,它的实现有强迫性的冲动性质。
他举了最为著名的一个病案,即小汉斯的病案。这个孩子在俄狄浦斯阶段时产生了一个使他不能上街的恐惧感。他害怕马(当时街上到处都是马),他认为马会咬他。弗洛伊德说,他不能够外出的原因,是因为这是“自我施加的一道限制,以避免激起焦虑病症”。可是,害怕被马咬这个恐惧从何而来?经分析,追踪到了小汉斯的俄狄浦斯欲望,即他想干掉父亲的愿望,结果,他害怕父亲会伤害他。他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健康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反而移位到马身上(很有意义的是,他父亲以前常爱扮马让他骑),并把这个阉割恐惧转变成怕马咬。
简单说,不能允许的一个愿望,如果被压抑下来,又以不当的方式加以处理,就会变成精神病症。这个病症对患者来说是沉重的,可并没有它所释放的焦虑所造成的代价大:
广场恐惧症患者可能会是在街上受到焦虑袭击的,这就可能在以后反复在街上发作。他现在会形成广场恐惧症的病症,这也可能被描述成一种禁忌,一种自我功能的限制,通过这个限制,他就可以避开焦虑的袭击。我们可以在病症形成的时候加以干扰,这样就可以看见其相反的一面。比如,我们可以用迷恋来干扰他。如果我们阻止一位病人,不让他完成自己的洗涤仪式,他就会陷入无法忍受的焦虑之中,很明显,他一直就是靠病症来保护自己的。
因此,压抑是针对所有容易产生焦虑的愿望、记忆或者感觉的基本防卫办法,也正是心理结构的基石。它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挥作用的。一个小孩子可能压抑了自己希望自己的小弟妹死去的愿望而不自知,如果有人暗示这一点,他会作出嘲笑或者愤怒的反应。(压抑是不同的精神动作,它是对一个不能得到许可的欲望的有意识的控制,一个人可能希望自己避开实现这个欲望,可这不一定就能去除焦虑。)如在俄狄浦斯冲突中,压抑可能会导致精神病的发作可通常又没有发作,精神找到了一个替代的方式来处理受压抑的材料。它是通过一系列别的防卫办法来实现这一点的——这里,一切又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它会把不能接受的东西变成可以接受的东西。弗洛伊德曾说,有“很多的办法(或者如我们所说的机制)可以让自我去发挥其防卫性作用”,他列举了一些例子,并让读者去看其女儿安娜·弗洛伊德针对防卫机制更为详尽的处理办法。在他所列举和安娜讨论过的常见防卫性办法中,以下这些是最为常见的:
否认,这是相对原始的一种防卫办法,一个人只是简单地不接受或者不承认容易产生焦虑的现实。一位伺候行将过世的丈夫的女人,可能会告诉自己说(尽管所有的证据都不是如此),他很快会恢复过来,或者,她也有可能说,“我希望让他尽量多活一些日子”,可实际上,她在无意识里却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一位吸烟的人可能会相信,所有证明抽烟与癌症有关的一些证据都可能是有误的,或者,他会想,自己的家族中还没有因抽烟而殒命的。
合理化——这是更为复杂一些的否认版本。一个人本来出自一种动机从事某事,却找到另一个动机来说明它的公正性。一位小气的人可能会说,时势未定,我只不过是在小心行事而已。一位受尽折磨的女人自信心很差,她的依赖性太强,无法离他人而独立,她说,之所以与辱没她的情人或者丈夫生活在一起是因为她爱他。反应形成一这一步走得较远,夸大,展示,让所有人都看见与压抑下去的特征相反的那一个特征。一个压抑了同性爱愿望的人可能会以异常的形式表现自己,并对同性恋者实施人身攻击。有可能变成声色犬马之徒的一个人可能会革心洗面,或者成为性爱艺术和性爱文学的死敌。
移位——它会把压抑起来的感情导向一个可接受的替代物。一位对父亲过分依恋的女人可能会选一个与父亲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做丈夫。一个埋藏了对专权的父亲的深刻仇恨的男人可能会成为一个长期的反叛者,一辈子与任何形式的专权者争斗不息。
智力化——这可以通过选择一门对某个不允许的欲望,一种痛苦的失落,或者类似的学科的极大的兴趣,从而达到排谴焦虑的目的。一个压抑了施虐狂冲动的人可能会成为专事施虐狂或者迫害者研究的社会科学家。弗洛伊德的同代人哈弗洛克·埃利斯虽然一辈子没有能够有性生活,但他却写了一大批有关正常及异常性行为的学术作品。
投射——这是常见的一种防卫机制,它是指一个人把自己不可接受的冲动转向这种冲动的变向目标。否认感觉有种族仇恨的人相信,其它种族的人很仇恨他们,或者把自己否认有的某种冲动转到别人身上去,如在三 K党情况下即是,三K党徒们认为黑人是邪恶的,而且在性行为上有动物的野蛮。
升华——最后,这是防卫机制中最有社会效果的一种,通过升华,超我和自我可以把本能需要转变成某种有社会价值的活动。绘画经常是儿童时期希望糊屎或者用手玩屎的冲动的升华,写作或者表演通常是表现自我冲动的升华;外科是想伤害别人的冲动中一种崇高的升华;而大多数运动项目(包括像国际象棋这些非运动型的游戏)都是侵略性这个冲动中可接受和好玩的升华。
可这是科学的吗?
自弗洛伊德开始发表他的思想以来,他的心理学一直就是激烈攻击的对象。几十年来,人们从各个立场抨击他,一开始是一些医生和心理学家们,他们说它肮脏变态,到 20世纪30年代,共产主义理论家们说它是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思想,同一个年代,纳粹说它是犹太垃圾并焚烧他的书籍。心理分析学逃过了这些攻击,可是,许多年以来,它一直面对着另一种更为值得人考虑的攻击:一些心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都宣称,心理分析学不是科学的。他们主要的论据是,心理分析研究不是实验性质的,心理分析师们不能够建立一个情形,在这样的情形之中,他可以控制变量,并一次处理一个案例,以检查其影响力,并建立一个重要的联系。可是,实验不是进行科学探索的惟一方式,通过观察进行推理也是一种方式。在一大堆数据当中得出一个模式,科学家就可以假想其成因,然后通过查看更多的例子来测验这个推想。如果它们也可以适合推断,则这个假想就得以加强,如果不能,则其推断力量减少。正是这样的方法才确立了心理分析研究的基础。
可是,哲学家阿道夫·格伦堡说,按这样的过程收集到的证据是很脆弱的。一方面,得出了模式的观察有一个“共同的污染物”——即分析者的影响。例如,分析师提供了某种行为片断的解释以后,病人可能会按部就班地得出一个确认性的记忆(这有可能事实上是杜撰的)。另一方面,当应用自由联想来探索像神经症状、梦想和小毛病等的十分不同的领域时,数据之间存在的一致性可能是使用同一个方法来探索不同现象的结果,而不是发现的结果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共存。格伦堡说,这并不能担保这个结论说,心理分析是不可证明的,相反,它指明,其理论的检验应该在治疗室以外来进行。“看起来,如果的确有效的话,弗洛伊德的主要推断的有效性主要得从设计良好的临床外研究中得出,不论是从流行病学的角度,还是从实验的角度。”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实际上进行了许多的工作,以实现这个目标。有些人进行了一些实验室实验,让志愿者受一些刺激,这些刺激按弗洛伊德的理论应该得出某种特定的结果。另外一些人依靠测试来测量某些性格特征,在这些特征当中,应该有某种心理动力学的联系,这些人在这些特征当中寻找统计学上的互动性以支持这个假设。还有一些人采取了发展学意义上的方法,观察并测量儿童在成长期间的性格特征和行为,以确定性格成长是按弗洛伊德理论进行,或者要求别的解释。
到目前,已经积累了一大批这样的研究成果。它们在方法论的可靠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异,范围也有很大的不同,测试了总的理论,也测试小的具体的子项。这就很难衡量其积累下来的东西,可是,有一小部分学者还是奋力这样做了。对于这样一些研究,有一种观点是由心理学家赛穆尔·费希尔和罗杰· P·格林堡提出的,他们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结果上面,而不去穷究方法论的完善与否。费希尔和格林堡提出,弗洛伊德的下列理论是有足够根据的:他的口唇和肛门期特征概念;男性同性恋病源论(弗洛伊德提出,一个敌意的、排斥性的父亲和一位亲密的、有约束力的母亲会促发俄狄浦斯式的敌对状况,使儿童无法选择一个女性的同伴);偏执狂的起源,它是对同性恋冲动的防卫措施;俄狄浦斯理论的好多方面;还有他有关梦作为心理学张力出口的功能的大多数梦幻理论。
他们认为下面这些论题是有错误的,即梦是隐蔽的无意识愿望,心理分析学在治疗精神病时优于其它治疗方法的宣称,俄秋浦斯理论的一些部分,还有弗洛伊德关于女性的大部分观点。
他们的总结如下:
总观我们对弗洛伊德理论的测试,我们得出一个总体印象,即检测结果常常与他的理论预期相吻合……当我们把这些总的检测结果加起来,并把正确的和错误的部分平衡起来的时候,我们发现,弗洛伊德一路走得相当不错。可是,跟所有的理论家一样,他已经证明,在这漫长的探索之中,他所取得的成功决非完美无缺。他的许多理论议题的确是正确和无可挑剔的,但在有些重大的观点上他也同样出现了谬误。如果我们只考虑他关于男性的一些理论体系,甚或,如果我们只考虑他的理论推想(相对于他进行心理治疗上的实际方法),则他的正确记录的确无与伦比。
在这样的一些研究当中,稍晚一些,在保尔·克兰 1981年版的《弗洛伊德理论中的事实与幻想》中,进行了一些比弗希尔和格林堡更为详尽一些的研究。按照克兰的说法,这种研究也更加有区别性,因为他只以非常可靠的方法论进行的研究中得出结论。他并不想办法去评估弗洛伊德有关死亡本能和快乐原则的大理论,因为它们“是形而上的心理学”——基本上是哲学的讨论因而也无法检验——克兰只发现有不少于16种的弗洛伊德概念已经得到检验。他的总结如下:
客观证据证明,精神活动分成自我、超我和本我三重层次是可以确认的。发展理论得到了支持,因为口唇期和肛门期性欲(指婴儿口唇快感中涉及性欲的成分)、俄狄浦斯和阉割情结都好像是出现过的。另外,成人性格模式中像口唇和肛门性格一般也可看见。防卫机制压抑经常使用这一点好像不用怀疑,其它一些防卫机制也似可见。性象征是一种经过证明的现象,在梦幻里外都已经存在过,它的确是与人性基本的冲突相关联。另外,弗洛伊德关于精神病的一些推断似乎也得到了支持……(总起来说)在弗洛伊德的概念当中,对心理分析理论致关重要的一些概念都已经得到支持。
结论
“一部世界史就是一部世界判断史”,席勒说,而这在弗洛伊德的情况下的确就是如此。有对他的人格的攻击,有就他的理论进行的哲学争论,有很多人花费精力来验证他的理论正确与否,可是,对这个人的衡量和他的思想的评价,本身就是他对心理学和西方文明史的影响。
到 20世纪30年代,尽管行为主义已经是一统天下,可是,还是有一系列心理学家同意威廉·麦克道尔的说法,他是这个领域里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士。麦克道尔说,弗洛伊德“对心理学作出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最大的贡献”。在心理学的学术圈外,许多人用更崇高的字眼来形容他的影响。1936年,在弗洛伊德的80诞辰上,托马斯·曼,罗曼·罗兰,威尔斯和其他近200领导时尚的知识分子给他送了一段话,其中有:
这位勇敢无畏的先知和救人疾苦者,他一直是两代人的向导,带领我们进入了人类灵魂中未曾有人涉足过的一些领域……哪怕他的研究当中有个别结果将来可能会重新塑造或者加以修正,可是,他为人类提出的一些问题却永远也不会被遗忘。他获取的知识是无法否认和被埋没的……如果我们这个种族有什么业绩能够永垂青史的话,那就是他探索人类思维的深度所创下的业绩。
今天,弗洛伊德的论敌和崇拜者在这一点上都达成了一致意见,即他的理想已经渗入西方文化,产生了一大批不同的心理分析疗法,而且,更重要的是,深刻地影响到了艺术家和作家、立法者、教师、父母、广告人和大多数有文化的人思想人性和他们本身的方式。如费希尔和格林堡所言:“弗洛伊德的理论现在已经是我们文化实质的基础部分。”从任何数量的客观标准来说,事情毫无疑问地就是如此。但是,我们都直观地感觉到事情应该如此。我们只需要稍为想一想就可以看出,我们多么频繁,多么自然地引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术语来进行思考:不同物体的性象征,许多的幽默当中的隐藏的敌意(或者半藏半露),小错误和小毛病里面无意识的理由,冒险和自我毁灭行为当中的隐秘的动机,同性恋发展中父母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努力寻找一些人的所作所为的“真实原因”的答案,等等,等等。这样的思维方法遍及我们生活当中的每时每刻。
这些想法以及类似的信仰,都是以一个更大的东西为基础的:即动力学无意识的存在。弗洛伊德在晚年对一个崇拜者说“我不是一个伟人——我只是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发现”时,他所指的正是这个东西。
他的伟大发现展现了以前从未有人涉足的一个思维领域,永久地扩大了现代心理学的视野并改变了它的方向。按照英国这方面的史学家 L·S·赫恩肖的说法:
(弗洛伊德)让心理学家面对面地解决人类的全部问题,古往以来,一些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和作家们都曾经探索过的一些重要问题,而这些问题总是被一些学术流派排挤在外而没有得到解决——这些问题包括爱和恨,幸福和悲伤,包括社会不满和暴力的喧嚣,也包括每时每刻生活当中的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情。既有宗教信仰上的宏伟构架,也有每天的家庭生活里小小的、然而又是悲伤的紧张感。
雷蒙德·番切尔说得更大胆一些:
他显示出了无意识精神因素的重要性和普遍性,这种提示如此有效,今天,这个革命性的思想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结论。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和文学都描述了人类作为自我冲突的物种的矛盾,他们受制于一些自己无法进行清醒控制的力量,对自己的身份无法确认。虽然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中许多具体的方面还需要进一步检测和质疑,可是,毫无疑问的是,这种人性观点触及了一个反应强烈的和弦。西格蒙·弗洛伊德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们的工作极大地影响到了不仅一个专业领域,而且改变了整个的文化气氛。
最后,我们只得不同意弗洛伊德的说法:他作出了伟大的发现——可只有一个伟大的人物才可能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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