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生命的礼赞》

刘易斯·托马斯著 

 

伊克人

 

 


  伊克人(Iks)的小小部落,从前是在乌干达北方山谷里采集、打猎的游牧人种,现在可是一举成名了。他们成了文学上的一个象征,用来代表整个人类失去信心、失去人情味后,最终命运将是什么。两桩灾难性、决定性的事情降临到他们头上:第一件,政府决定开辟一个国家公园,于是,他们为法律所迫,不再在山谷间打猎,而成了耕种于山岭薄地的农民了;第二件,他们在此后两年期间受到一个人类学家的采访。那个人类学家憎恶他们,写了一本关于他们的书。 

  书的意旨是,伊克人已把自己变成了一群不可救药的、让人讨厌的人、六亲不认的野蛮动物,极端自私,毫无爱心。这是他们传统文化遭到摧毁之后的结果。另外,这也是我们其余的人内心的真面目。如果我们的社会解体,我们都会变成伊克人。 

  这种论点当然立足于有关人类本性的某些假设,而且无疑是推测性的。你必须事先同意,人如果独自走到外界,本质上是恶的,表现出感情和同情等德行只是一些习得的习惯。如果你取这种观点,那么,伊克人的故事可以用来证实这一观点。这些人似乎生活在一起,聚集在密集的小村子里,但他们实际上是孤寂的、互不联系的个人,没有明显的互相利用。他们也说话,但说出的只是些粗暴的强求和冰冷的回绝。他们什么东西都不共享,从来不歌唱。孩子一旦能走路了,就把他们赶出家门去抢劫。只要可能,随时都会把老年人抛弃,让他们饿死。行劫的孩子从无能为力的老人嘴边抢走食物。那是个下贱的社会。 

  他们生儿育女时毫无爱心,甚至连粗疏的照顾都没有。他们在彼此的大门口排便。他们对邻居幸灾乐祸,只是见到别人不幸时他们才笑。那本书上写到他们常常笑,也就是常常有人倒运。有好几次,他们甚至笑这位人类学家,而他对这种事特别反感(人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觉到,那位学者本人并不是世间最走运的人)。更糟的是,他们把他拉到家里,夺过他的食物,在他的门口排便,叫唤着不喜欢他的声音。他们让他过了艰难的两年。 

  这是本让人泄气的书。果真象他所暗示的,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只是伊克人,那么,我们还能继续拥有人这个称号的唯一希望,就在于无休止地修补我们社会的结构。而社会的结构这样快、这样彻底地变化着,我们会连找针找线都来不及。如果把我们孤零零地撇在一旁,我们将变成同样的无欢乐、无热情、互不接触的孤独动物。 

  但这种观点恐怕太偏狭。伊克人首先是与众不同的。实际上,他们是极其令人惊讶的。那位人类学家在别处从没见过他们那样的人,我也没见过。你会想到,如果他们就是代表了人类的共同本性,他们本应更容易了解。相反,他们是古怪的,反常的。我也知道一些特殊的、难处的、神经质的、贪婪的人种,但我一辈子还没见过任何真正令人始终厌恶的人。伊克人听起来更象反常的、病态的人种。 

  我不能接受这种观点。我不相信伊克人代表着孤立的、赤裸的、没有以社会习惯加以伪装的人。我相信,他们的行为是某种外加的东西。他们这种不懈的、强制的排外性,乃是一种复杂的仪式。他们这样行事是后来学会的,是不知怎么模仿来的。 

  我于是有一次说:伊克人发疯了。 

  孤独的伊克人,在被毁的文化废墟中被孤立起来。他们已经为自己建起了一种新的防御。假如你生活在一个吃不开、兜不转的社会中,你也会建立自己的防御的,伊克人就是这样行事。每一个伊克人成了一个团体,是人自为战的单人部落,是一个选区。 

  这样一来,一切都各归其所了。难怪他们看起来有几分眼熟。我们从前见过他们。大大小小的团体、机构,从委员会到国家,恰好正是这样行事的。当然,正是人类的这一方面落后于进化的行列。这就是为什么伊克人看起来这样原始。他极端自私,一毛不拔,就象是一个成功的委员会。当他站在自己茅屋的门口长篇大论地大声辱骂邻居时,就象是一个城市在向另一个城市讲话。 

  城市具有着伊克人的全部特征,在人家门阶上排便,在自己和别人的河湖里排便,到处倾倒垃圾。它们甚至设立机构来遗弃老人,把他们弄到人看不见的地方。 

  国家是最象伊克人的机构了,无怪乎伊克人看上去这样眼熟。在极端贪婪、强取豪夺、无情和不负责任等方面,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国家了。国家在本性上是孤独的,以我为中心,离群素居,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没有感情这东西的。真的,没有哪个国家爱过另一个国家。它们从各自的门阶上叫骂,往整个大洋中排便,抢夺所有的食物,靠仇恨而生活,对他人幸灾乐祸,为他人的死亡而庆贺,为他人的死亡而生存。 

  就这么回事。我不再为那本书心忧了。它并不意味着人的内心是个孤独的、非人的东西。他没有什么不对劲。那本书只是说出了我们一向知道、但还来不及心忧的东西,说我们还没学会在聚群而居时如何保持人性。伊克人绝望之下露出了这种败相,或许我们应该给以更密切的注意。国家这东西已变得让人不可思议,想一想太可怕了。不过,我们或许可以从观察这些人而学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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