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生命的礼赞》

刘易斯·托马斯著 

 

鲸鱼座

 

 


  鲸鱼座(Ceti)这颗恒星离我们较近,又很象我们的太阳系,因此,它成了有生命存在的可信的候选者。看起来,我们正准备开始跟鲸鱼座以及我们感兴趣的更遥远、远在天边的天体进行接触。CETI还被人们有意地作为第一次关于与外星智慧进行通讯的国际大会的首字母组合。那次大会是由美国国家科学院和苏联科学院联合发起,于1972年在苏联的亚美尼亚举行的。与会者有来自许多国家的著名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相信,外星上存在生命的可能性很大,至于某个地方可能存在文明,掌握了堪与我们匹敌或超过我们的技术,这种情况也有相当的可能性。 

  基于这样的假定,会议认为,普遍接受的星际通讯方式很可能是射电天文学,因为这种方式既快速又经济。他们提出一项正式的建议,可以组织一项国际合作项目,用新的、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探测空间深处,寻找有意义的电磁信号。我们最终会筹划自己发出一些讯息,然后接收回答,但在开始的时候,更实际的似乎还是捕捉外星人之间的谈话的片断。 

  于是,我们最尖端的科学里所有复杂高技术中的精英,很快就要全力从事于本质上是生物学的研究——这当然还包括社会科学的某些方面。 

  仅仅在最近十年中,地球就变成了过于狭小的地方。我们有一种被封闭起来的感觉,好象一个小城市要在一个小县里发展,被憋住了。我们已看到了火星表面的样子,它黑暗、千疮百孔,从最近获得的照片判断仍无生命。因而,这些景象似乎并没有扩展我们的视野,反而把我们所处环境中又一副令人不满的容貌拉得更近、太近了。晌午无云的蓝天,已失去了它旧日那广阔深邃的面貌。已经有一种说法,说天空并不是无限的。它是有限的。实际上,它是我们的屋顶,是我们生活于其下的一层膜,明亮,但充满阳光时又令人不解地有折射性。我们可以感觉到头顶上数英里处的这一曲面。我们知道它足够的韧,足够的厚,所以坚硬的物体从外部撞上它都要着起火来。地球的彩色照片比外面的任何东西都更让人惊叹: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座蓝色的屋子,是我们自己吹出的一个气泡。外层天空漆黑一团,令人惊骇,那是一片开放的乡野,让人不由得要去探索一番。 

  那我们就开始了。外星上的一个胚胎学家,不时仔细地观察过我们,可能就会得出结论说:地球的形态发生在正常进行,神经系统开始建立,有了以城市形式出现的相当规模的神经节,现在又分化出直径数英里的圆盘状感觉器官,时刻准备接受刺激。不过,他也很可能要纳闷,我们会怎样作出反应。我们正发展到斯金纳箱里的斯金纳鸽那种境地:四下瞅望,试图建立联系,到处探测。 

  当终于从外层空间传来第一句话时,我们很可能已经习惯于这一思想了,我们已经能提供关于这里或外星生命起源的相当不错的解释了。如果一个湿润的行星上有了甲烷、甲醛、氨和一些有用的矿物质,每样都有足够的量,在适当温度下受到雷电轰击和紫外线的照射后,几乎任何地方都会生出生命。未解决的难题,就是怎样让那些聚合物组成膜,发明出复制繁衍的方法。剩下的事就畅通无阻了。假如它们遵循我们的法规行事,那么,首先会有厌氧生物,然后再有光合作用,呼出最初的氧气,然后有呼吸生物,变种迅速增多,后来是新种形成,最后有了某种意识。这些讲起来很容易。 

  第一次发现别处有生命的迹象,我们虽感惊讶但还较易接受。但是我担心,当我们从这最初的惊讶恢复过来、点头问好、微笑之后,我们恐怕就要震惊了。相对来说,我们一直独善其身,独一无二了这么多年,因此很难面对这样的想法;我们周围那无限大的、转动的、钟表一样的宇宙,它本身就是活的,只要条件适合,便能随时产生生命。毫无疑问,我们会照既有生命的样式去进行联系,飘放出我们的细丝,伸长我们的菌毛,以此作出反应,但到头来我们不免会觉得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渺小,小到象一单个细胞。不过也会感觉到相当新鲜的连续性,这还要人去慢慢适应。 

  不过,直接的问题,还是一个实际得多的现实问题,CETI的与会者想必正为这个睡不好觉。不妨设想,在遥远空间的某个地方确有有感觉的生命,并且,我们能成功地跟它取得联系。那么,究竟我们能说些什么呢?如果它离我们有一百或更多光年——看来很可能是这样,我们的谈话就要有一些很长的停顿。仅仅是我们开始谈话的那些寒喧——从这头的“喂,听见了吗?”到传来那头的“听见了,你好?”这就得至少两百年。到我们找到受话人时,我们也许已经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们可以碰碰运气,把宝押在我们技术的正确性上,而只是发出关于我们自己的消息,象发一封印制的圣诞信一样。但我们得仔细选定要说的项目,那些事必须在我们心目中有长久不变的意义,不管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它都必须在二百年后还对我们有意义,而且必须仍然显得重要。否则,谈话会让有关的人都觉得啼笑皆非。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二百年后,思路很容易断。 

  如果技术条件允许,最初能作的最保险的事,是发出音乐。要对空间其他生命解释我们是什么样子,这种语言是我们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它最少模糊性。我要投票选巴赫,将巴赫的全部乐曲源源不断地播向太空,一遍又一遍。当然,我们那会是自吹自擂。但对这样的新相识,一开头摆出尽可能好的面孔,当然是情有可原的,更加严峻的事实可在以后讲。说句公道话,比起我们可能发送的其他东西,比如《时代》周刊,或联合国的历史,或总统演说等,音乐更能清晰地显示我们的真实面貌。我们当然可以发出我们的科学,但是,不妨想一想,两百年后那头的礼貌的评语传到我们这儿,会使我们多么惊讶。我们能提供的在今天看来是最热门的任何项目,到那时一定会过时,会变得无关紧要,甚或是滑稽可笑的。我想,还是应该发送音乐。 

  也许,如果技术可以适应,我们应该发出一些绘画。可以用塞尚表现一个苹果实际上是一半果子一半泥土的那些绘画。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些绘画更好地向外星人描画这块地方是什么样子了。 

  我们应该问什么样的问题呢?作出选择是很难的。每个人都希望先问他自己的特殊问题。你们那里最小的粒子是什么?你们曾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吗?你们也感冒吗?你们有没有比光快的东西?你们总是讲真话吗?你们哭吗?这样的问题单没完没了。 

  也许,我们应该等一会儿,直到我们拿准了我们想知道的是什么,然后再坐下来商讨细节问题。毕竟,主要的问题将会是开头语:喂,听见了吗?如果回答会是:听见了,你好?那我们也许想在那儿停一停,考虑这问题,多花点时间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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