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六章 VitaActiva与摩登时代

 

 


  36.阿基米德支点的发现 

  "婴儿降生在马槽里,如此大事之发生竟然引起一点轰动,是令人大可怀疑的。"这是怀特海德在介绍伽里略和"摩登世界"阶段望远镜的发现时所说的话。这些话毫无夸张之处。就像在马槽里降生一样,它并不意味着古代的终结,而是意味着一些东西的诞生,这些东西如此出人意料和如此不可预测之新颖,以致希望和担忧都不能预见它,它通过一种器具对宇宙最初的尝试性一瞥(立即调整了人类的感觉,并注定要去发现那些隐藏在其身后的永存的东西),便开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决定了其他事件的进程,这些事件以其令人极为激动的态势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除了少数政治上微不足道的学者如天文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之外,望远镜并未产生什么激动兴奋。而是公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伽里略所作的物体坠落规律的戏剧性演示上,这一演示被认为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开端,尽管这些规律自身可能令人怀疑,如果没有牛顿后来将这些规律转化为万有引律--它仍然是现代天文物理学的最辉煌的例子之---它们并不能使新科学走上天文物理学的道路。将新世界观点不仅与古代和中世纪区分开来,而且与文艺复兴时代的对经验的极度渴望区分开来的最具戏剧性的东西,是假设同一种外力应当在陆栖动物的坠落和空中物质的运动中表现出来。 

  此外,伽里略发明的创新性被它与前例和原有事物的密切联系所掩盖了。不仅仅是库塞的尼古拉斯和乔达诺·布鲁诺的哲学猜测,而且还有哥白尼和开普勒的受过数学训练的想像力对有史以来一直认为的地球中心说提出了挑战。是哲学家而非伽里略首先放弃了天地两分法,并将地球(正如他们思考的)推入了"壮丽的星球行列",且在永恒的、茫茫无际的宇宙中为她找到了一个家。看来天文学家无需望远镜就可以宣告,与所有的感觉经历相反,不是太阳围绕着地球转,而是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如果历史学家以所有的智慧和事后的偏见来回顾这些开端,他会被诱导说,无需经验证实就可以摧毁托勒密体系。相反,所需要的是怀疑的勇气去遵循自然简单单纯的中古原则--即使它导致否认所有的感官经历--以及哥白尼想像的大胆,这一想像使他得以从地球升起并俯视地球,好像他实际上就是太阳的一个居民似的。当历史学家想到"V6ritablereteurdArchimbde"(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就很有效)领先于伽里略的发现时,他就感到他的结论是有道理的。当然,列奥纳多以极大的兴趣研究他,以及伽里略被称之他的信徒还是具有启发性的。 

  不过,哲学家的猜测和天文学家的想像从来就未构成一个事件。在伽里略发明望远镜之前,乔达诺·布鲁诺的哲学甚至在学者中都不引起注意。无需事实证明,他们对哥白尼革命推崇备至,不仅仅是神学家,而且还有所有"聪明人……本来就断言这一革命具有一种任意想像的……吸引力。"在思想领域,只有创新和深度这两者带有个人特征,不存在绝对的和客观的创新。思想往往复复,它们具有一种永久性,甚至有种不朽性,这取决于它们一种固有的解释力,这一解释力不受时间和历史的约束而永存。此外,正如不同于事件的思想从来就不是无前例可循的,有关地球围绕太阳转的经验上未加证实的猜测就像当代有关原子的理论一样亦无前例可循,如果它们没有实验基础,没有真实世界中的结果的话。伽里略所做的和他的前人未做的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人类以"确凿无疑的感官"认知接触到宇宙的秘密--来使用望远镜的,即他将其看来永远不能及的、充其量展现了猜测和想像的不确定性的东西置于了世间生物及其感觉的掌握之中。 

  天主教教会(只要天文学家把伽里略之前的地动日不动的理论作为数学研究的通常假设,教会就对这一理论不持异议)对这一有关哥白尼体系和伽里略发现之间的差异了如指掌,但是,正如贝拉明红衣主教对伽里略指出的:"证明假设……挽救了现象与展示地球运动的现状不可同日而语"。月亮的突然变化立即表明这一说法是何等的贴切,它在证实了伽里略的发现之后吸引了学术界,从那时起,乔达诺·布鲁诺想像茫茫宇宙的热情,开普勒对太阳("宇宙中最令人激动的物体,它的整个要求就是光",因此,在他看来,太阳是"上帝和天使"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沉思时的虔敬狂喜之情,库塞的尼古拉斯最终在星空的家中遥望地球时的一种肃静的满足感--所有这些就其不存在而言都是引人注目的。通过对其前辈的"证实",伽里略确立了一种可加演示的事实,这一事实在他之前招致了许多猜测。对这一现实的直接的哲学反应并不令人惊喜,令人惊喜的却是苗卡尔的怀疑,现代哲学--尼采曾经称之为"怀疑之源"--因这一怀疑而得以建立。这二怀疑以这样一个定论而告结束--"只有在完全绝望的基础上,才能安全地建造灵魂的居所"。 

  许多世纪以来,这一事件的结果与耶稣诞生的结果毫无二致,它一直充满着矛盾和众说纷纭,甚至在今天,事件本身与其差不多最直接的结果之间的冲突还远未解决。自然科学的兴起以人们可见的迅速增长的人类知识和力量而声誉日隆。还在摩登时代前不久,欧洲人比3世纪前的阿基米德所知甚少,而本世纪第一个50年和经历了比以往任何时代的总和还要重要得多的发现。但是,同一现象也受到了相同状况的责备--人们自力所及的是人类日益增长的绝望,尤其是现代的虚无主义,它已经扩散到了人群中的大部分人,他们最显著的方面也许是再也用不着科学家,这些科学家的根基扎实的乐观主义在19世纪仍然能抵挡思想家和诗人同样有道理的悲观主义。伽里略开创的现代天体物理世界的观点,以及它对真实现状的感觉的充分性的挑战,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我们对其性质不了解的宇宙,就像我们不了解这些性质如何影响了我们的衡量工具一样,用爱因斯坦的话来说:"前者与后者的相似,就像电话号码与电话用户的相似一样。"换言之,我们发现了工具,而非客观的性质,用海森堡的话来说,人只与自己,而非自然或宇宙交会。 

  就我们来看,问题在于,绝望和成功是同一事件固有的。如果我们希望用历史的观点来看待此事,那么伽里略的发现在可演示的事实中似乎证实所有这些---人类猜测的最令人担心之处和最自以为是的希望,我们的感觉(接受现实的器官)可能欺骗我们的传统担忧,以及阿基米德希望在地球之外有个支点来撬动地球--会一起成真,好像只要我们失去了现实,担忧只要因取得超越现世的力量得到补偿而被化于无形,这一希望就会得以实现似的。今天,不管我们在物理学中做什么--一是释放通常在太阳中进行的能量过程,是试图在试管中开创一个宇宙演变的过程,是借助望远镜洞悉其距离达20亿甚至60亿光年的宇宙空间,是建造机器以生产和控制不为地球居家所知的能源,是在原子加速器中达到接近光速的速度,是生产一些自然中找不到的元素,还是向地球扩散一些经使用宇宙辐射而产生的放射性物质--我们总是从地球之外的宇宙观点来对付自然的。我们实际上并未站在阿基米德希望我们站立的地方(并仍然因人类的条件受制于地球)发现了一种在地球上以及在世俗的实质中进行行动的方法,好像我们是从外界、从阿基米德支点来处置它似的。我们甚至不惜冒危及自然生命过程的风险,将地球暴露给一些与自然的居所相异的宇宙的力量。 

  虽然没人预期到这些成就,虽然当今大多数理论与摩登时代最初几世纪里建立的理论大相径庭,但是这一发展本身是可能的,因为天地两分法一开始就被抛弃了,宇宙的统一得以实现,这样,自那时起,尘世之事的发生没有一件被认为仅仅是在地球上发生的。所有事件被认为面对了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这意味着--其他姑且不论--这一"皆准"超越了人们的感觉经历所能及的范围(甚至是在最好的工具帮助下产生这一感觉),超越了人们记忆能及的范围以及地球上人类的出现,甚至超越了有机体生命和地球本身的形成。新天文物理学的所有规律都是从阿基米德支点那里形成的,这一支点距地球之远,对地球显示的力量之强,是阿基米德和伽里略不敢想像的。 

  如果科学家在今天指出我们可以以同样的"皆准"设想地球围绕太阳转,或太阳围绕地球转,设想这两种假定与观察到的事实相符,其木同只在于选择的参照系不同,那么这决不意味着退回到贝拉明红衣大主教或哥白尼的立场,在那里,天文家只是与假设打交道。恰恰相反,它表明我们将阿基米德支点从地球进一步移到了宇宙中的某一点,在那里,地球和太阳都不是宇宙系的中心。这意味着我们再也不感到甚至与太阳相联,意味着我们在宇宙中自由移动,在一些便于一个具体目的的地方选择我们的参照点。就现代科学的实际成就而言,这一从较早的日心系统到无固定中心系统的变化毫无疑问像最初从地心观点到日心观点的变化一样重要。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确立了作为"宇宙人"的我们自己,确定了作为这样一种人--其世俗性不是依据实质,而是依据活着的条件所确定,因而根据推理不能仅仅在猜测中,而只能在实际的事实中克服这些条件--的我们自己。然而,从日中心观点到无中心观点的转变自动产生的一般相对主义--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作了概括,它否认"在一个确定的瞬间,所有质量同时是真的",这同时也意味着否认在时空中出现的存在具有一种绝对的真实性--早已包含在17世纪的一些理论中,或至少被这些理论占先。根据这些理论,蓝色只不过是一种与"正在看的眼睛"的关系,重物只不过是一种"相应加速的关系"。现代相对主义不是源于爱因斯坦,而是源于伽里略和牛顿。 

  引入摩登时代的东西不是天文学家要求简单、和谐和美丽的陈旧愿望,这愿望曾使得哥白尼从太阳而非地球眺望星球的轨迹,也不是文艺复兴新觉醒的对地球和世界的爱,加上它对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理性主义的造反。相反,对这一世界的爱是摩登时代成功的世界异化的第一个受害者。恰恰是由于新的工具发现了哥白尼的"站在太阳上……俯视星球的男子汉形象"才不仅仅只是一种形象或一种姿态,而是事实上表明了人类虽然生活在地球上,但却根据宇宙来思考的人类能力,以及一种也许是更伟大的、把宇宙规律作为在地球上行动的准则的人类能力。与作为摩登时代整个自然科学发展基础的地球异化相比,作为一个整体的地球的发现所包含的从地球最近处的退却以及剥夺和财富积累的双重过程产生的世界异化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管怎样,虽然世界的异化决定了现代社会的进程和发展,但是,地球的异化则成了并后来一直成为现代科学的标志。在地球异化的标志下,每一种科学(不仅仅是物理的和自然的科学)是如此急剧地改变了其内在的内容,以致使人不禁怀疑摩登时代之前是否有像科学之类的东西存在。这一点或许在新科学最重要的智力工具--现代代数的发展中表现得最明显,通过现代代数,数学"成功地摆脱了空间的束缚",即摆脱了几何学--顾名思义,它建立在地球的测量和丈量上--的束缚。现代数学把人从与地球有关的经历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把他的认知能力从有限这一束缚中解放了出来。 

  这里的关键点不在于人在摩登时代之初仍然和柏拉图一样相信宇宙的数学结构,也不在于一代人之后仍像笛卡尔一样相信只有在开动脑筋的地方,某些知识才是可能的。关键在于彻头彻尾的非柏拉图式的几何对代数解答的巨服,它开启了将尘世的感觉材料和运动减化为数学符号的现代理想。没有这一非空间的符号语言,牛顿就不可能将天文学和物理学融成一体,或用另外的方式来说,他不能确定万有引力,在那里,同一等式将包括空中天体物质的运动和地上地球生物的运动。甚至在那时已经很清楚,处在已经具有突破性发展中的现代数学发现了人类以符号掌握那些维度和概念的令人惊异的能力,这些在以前至多被认为是虚无,因而限制了头脑,因为它们无限的空间看来超越了凡人的头脑,这些人的存在便毫不重要的时间得以维持,并注定留在宇宙中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角落。然而,比认真对付头脑的眼睛"看"不到的实体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新的智力工具为在实验中接触和接近自然的全新模式打开了通道,在这方面,它比所有它帮助设计的科学工具来得更新、更重要。人们从实验中体会到了他摆脱与地球有关的经历的束缚所获得的新的自由,他将自然置于他自己头脑的条件之下,即置于从宇宙的天体物理的观点(即自然之外的宇宙观点)中赢得的条件之下,而不是观察展现在其面前的自然现象。 

  正是出于这一理由,数学才成了摩登时代一门领头的科学,这一提升与柏拉图无关,他确信数学是所有科学中仅次于哲学的一门最崇高的科学,他认为不能允许一个人在熟悉理想形式的数学世界之前去接触哲学。数学(即几何)是对思想天空的恰当介绍,在那里,像和影以及不经久的质量再也不能干预永恒的存在的出现,在那里,这些现象得到了拯救并变得安全,正像物质的无恒一样,它受到了人类感觉和道德的净化。然而,数学形式和理想形式并不是智力的产物,而是思想的眼睛接受的东西,就像感觉器官接受感觉材料一样。那些被训练察觉出人体视觉的眼睛和许多未受过认;练的思想的眼睛看不出的东西的人看到了真正的存在,或确切地说,看到了以其真正的形象出现的存在。随着现代的兴起,数学不再简单地扩展它的内容或达至无限,以适用于无限的巨大空间和无限地增长及扩张的宇宙;而且也不再关心现象。它不再是哲学的开端,不再是以其真实外观出现的存在"科学"的开端,相反,它成了一种人类思想结构的科学。 

  当笛卡尔的解析几何用来对付空间及其延伸即自然和世界的存在,以至"其关系-一不管如何复杂--一必须能在代数公式中得到表达"时,数学已经成功地简化和改变了这一状况--一人不进入与人类思想结构一致的模式。此外,当同一解析几何从反面证明"数学真理……可在空;司得到完全的体现"时,物理学就得到了发展,它无需为自己在这些纯数学之外的完满取得一些原则,在这一科学中,人可以行动、冒险进入太空,并确信他除了与自己交会外,不再与任何东西交会,他展现的模式中没什么东西可以简化的。现在,只要现象能被简化为一种数学秩序,这些现象就可以得到拯救。这一数学运算并不有助于使人的头脑对真实存在的展现有所准备(其方式是将人的思想引向在感官接受的资料中出现的理想范围),恰恰相反,它有助于将这些资料简化为人类思想的范围。它能够--倘若有足够的距离,保持充分的相距性和独立性--根据自己的模式和符号来观察和处理具体物的大量性和多样性。这些再也不是向思想的眼睛打开的理想形式,而是将思想的眼睛(就像肉眼)从现象移开的结果,是通过距离固有的力量简化所有现象的结果。 

  在这一相距遥远的条件下,每一堆聚的东西变成了大批的东西,每一大批的东西不管怎样散乱、无条理和混杂,又落入一些形式和结构中,这些形式和结构具有相同的有效性,并具有像数学弧线一样的意义,正如莱布尼兹曾说过的,在一张纸上随意抛掷的点之间永远可以找到这一弧线。"如果可以表明能将有关包含数种物体的宇宙编织成某种数学网络,那么,我们的宇宙适宜于数学处理,这一事实就不是一个具有任何哲学意义的事实"。当然,它既不展现自然固有的优美秩序,也不对人的思想加以证实,只证实它超过知觉的能力,以及它作为一种器官接受真理的充分性。 

  现代数学的简化,以莱布尼兹否决满纸是小数点的任意产生的、混乱的知识的方式否决了对人类在短距离中感觉的自然的证词。这是阿基米德支点并不是一种毫无根据猜测的徒劳梦想的发现的第一个结果,并在精神上仍然是最持久的结果,怀疑、愤怒、绝望的感情无外乎是一个人束手无策时的愤怒,他用自己的眼睛注视这些点是怎样任意地、无事先考虑地被扔在纸上的,他被告知,并被迫承认他所有的感觉以及他所有的判断力已经背叛了他,他所看见的是一条"几何线--它的方向始终如一地由一条规则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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