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一章

 

 


  人的条件 

  2.Vita 

  activa这一称语 

  vita activa是一个富有传统,甚至是传统性过多的称语。它的历史和我们政治思想的历史一样久远。这一传统远不能概括和代表西方人所有的政治体验,它是从一个特定的历史源头,即从苏格拉底的审判及哲学家与城邦的冲突中发展而来的。作为对亚里士多德的bios 

  politikos的标准译义,vita activa这一称语本身出现于中世纪哲学中奥古斯丁的著作,即为vita 

  nego-tiosa或actuosa,其当时所表示的意思还是这个词的最初原意:投身于公共政治事务的生命。 

  亚里士多德区分了生存的三种方式,对此,人们可以在生存的必要性及其奠定的关系完全独立的状态下自由地加以选择。自由的先决条件规约着所有的主要用于维持个人生命的生存方式——不仅包括那些处于主人统治下、为生活所迫的奴隶的劳动,而且包括自由手工业者的工作和商人的求利生活。简而言之,这一先决条件排除了那些自觉或不自觉、一生或只是一时地失去对自身运动与活动的处置权的人。延留至今的这三种生存方式的共同之处,在于对“美”的关注,即在于对那些既不必要又不仅仅是有用的事物的关注:从中能够获得美好体味的肉体享乐的生活;投身于杰出着塑造善行的城邦事务的生活;以及哲学家寻求和沉思永恒事物的生活,这些永恒事物的美天长地久,一决不会因为人类的干预而发生,也不会因人类的享用而改变。 

  在使用vita activa这个词上,亚里士多德与其后中世纪学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亚里士多德的biOS 

  politikOS仅仅指向人类活动的领域,强调行动和实践,是用于构建和维持vita 

  activa的。而不管劳动还是工作,都远远不足以达到生存这~自主的、原初人类的生存方式;因为劳动与工作制造和提供的是那些必要的、有用的东西,它们不可能是自由的和独立于人类需求之外的。政治的生存方式之所以能够摆脱上述判断,原因在于希腊人对城邦生活的理解,他们认为,城邦生活是一种经自由选择的特定的政治组织形式,而决不仅仅是一种为了把人维持在一个有序范式内而必需的行动方式。希腊人和亚里士多德都没有忽视这样的事实,.因而对臣民的治理活动就可以构成~种特殊的生存方式;但是专制君主的生存方式,由于它“仅仅”是一种必要的东西,所以不可能是自由的,也不可能与bios 

  politikOS 有任何的关系。 

  随着古代城邦的终结——奥古斯丁看来似乎是最后一个至少认识到作为一个市民曾经所具有的意味的人——vita 

  activa这个称语失去了其特定的政治内涵,而指向世上万物的各种活动。但毫无疑问,我们并不能因此认为,劳动和工作已在人类活动的等级中上升到了与投身政治的生存同等的地位。事实恰恰相反:目前,行动也被认为是人类早期生存的必要性之一,因而沉思(即bios 

  thesrEtikos,被译为vita contemPlativa)成为唯一真正的自由存在的方式。 

  然而,沉思和各种活动(包括行动在内)相比所具有的极大优越性,在于从一开始就是脱离基督教的。我们可以在柏拉图的政治哲学中找到这一优越性,柏拉图对于城郊生活的乌托邦式的重构,不仅完全受哲学家超前洞察力的引导,而且除了要实现哲学家的存在方式这一目的外别无他求。亚里士多德—一列举了存在的许多不同方式,其中追求快乐的生活显得微乎其微,这明显受到了沉思(thesria)的完美化准则的指导。哲学家们把从政治活动(Skhol 

  巨)中脱出的自由和解脱,与从生存的必要性和受人控制中脱出的古代自由结合了起来,因此可以说,摆脱政治活动的自由,即基督教所宣称的摆脱世事纠缠,和世上一切事务相分离的自由,后于且起源于古代后期的哲学apolitia。以前只为少数人所需要的,现在成了一切人的权利。 

  vita activa这个称语,概括了人类的各种活动,是从沉思的绝对静寂观中得出来的,因而更加接近于希腊语hiS 

  pOlitikOS和askholia(非静寂)中的后者,亚里士多德就曾经用askholia这个词来标示所有的活动。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静寂与非静寂之间的区别,即外部体力运动后的屏息不动与各种活动之间的区别,就比政治的生存方式与理论的生存方式之间的区别更具决定性的意义,因为它最终都能在此三种生存方式中得以发现。这和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区别十分相似:就像战争恰恰是为了和平一样,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是纯粹思考的过程,都必须在沉思的绝对静寂中告终。各种运动,包括身体的或灵魂的、语言的或椎理的运动,都必须在真理之前终止。不管是存在的古老真理,还是现存上帝的基督教真理,真理都只能在人的完全平静中得以彰示。 

  vita activa这个称语,从传统意义上讲,在整个近代以前都具有一种相对于“非静寂”的,即相对于nec“-otium或a-skho-lia的否定内涵。就这样,它始终与希腊的一个甚至更为重要的事实密切相关,即依靠自身存在的事物与依靠人类存在的事物之间的区别,或者可以说是physei的事物与nomo的事物之间的区别。人类的产品和物质宇宙相比,在美感和真理性方面,总是有所欠缺的,因为后者不受制于任何外来的、人类的或神的干预与辅助,是永恒不变的,这一事实证实了沉思比活动具有更为首要的地位。而只有当人类所有的活动与行动都处在一种完全休息的状态之中时,这一永恒才能为人的肉眼所揭示。在此静寂现的相比之下,vita 

  activa中的各种区别与环节就不复存在了。以沉思的观点来看,只要必需的静寂受到了干扰,何者干扰的问题就并不重要了。 

  所以,从传统意义上来看,vita activa这个称语的内涵来自于沉思这个词;前者非常有限的尊严,也是因后者而获得的,因为后者满足着生命体进行沉思的需求。基督教信奉从沉思的快乐中获得来世的幸福,从而对vita 

  activa施加宗教的贬抑,使之成为一种派生的、第二位的事物;但是对这一序列本身的确定,恰恰与下述有关沉思的发现是一致无二的,即沉思作为人类的一种天赋才能,显然有别于在苏格拉底学派中形成的、并从此统治着整个传统时代的形而上学政治思维的思考与推理。根据眼下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似乎还没有必要去探讨形成这一传统的原因。但是很显然,与那些引发城邦和哲学家之间冲突的,并由此也导致发现沉思这一哲学家生存方式的历史理由相比,上述传统的原因是更为深刻的。这些原因必定在于人的条件的一个完全不同的方面,人的条件多种多样,这种多样性不会在对vita 

  activa的大量陈述中消减,甚至可以怀疑,即使思考和推理活动包括在内,它也不会有所消减。 

  因此,假如说这里我显然是在用vita activa这个称语来否定传统,那么这是因为我并不怀疑这种强调差别的体验的合法性,而怀疑那种与生俱来的固有的等级序列。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去驳斥,甚至讨论传统的真理概念,以替人澄清,并因此为人提供必要的事物,也并不表明,我对那些认为人只能认识到其之所以为人的现代实用主义断言有所偏爱。我的观点十分简单,即认为传统等级序列中沉思的巨大分量,已经模糊了vita 

  activa自身内部的各个差别与环节,并且认为,虽然这一状况已芨芨可危,但它并未随着近代与传统的脱节以及马克思和尼采对传统等级序列的最终倒转而发生必要的改变。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恰恰在于众所周知的哲学体系和当前认同价值发生“颠覆”的本质,即在进行所谓“颠覆”的过程中,传统的概念框架多多少少是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在缺乏一个普遍原则的条件下,不可能确立起任何的秩序,因此,现代的转变和传统的等级序列将共存于这样的一个假设之下,即在人们的各种活动中,人所普遍关注的中心一如既往。这个假设并非是理所当然的,我在使用vita 

  activa这个称语的时候,须设了这样一个前提,即对一切活动的强调关注,不同于、不优于、也不次于对沉思的核心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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