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改造》

杜威著 

 

第四章 关于经验和理性的已变的概念

 

 


  什么是经验,什么是理性和心?什么是经验的范围,它的限界怎样?它是信仰的确实的基础,行为的安全的指针,程度如何?我们在科学上和行为上可否信赖它?或者我们越出了若干低级的物质的利害关头以后,它就是一个泥淖。它是否那样不稳定,那样浮动,那样肤浅,至今我们不能涉足,安然渡过沃野去,反而走错路,辨不出方向,弄到进退失据。经验以外和经验以上的理性,对于供给科学和行为的确定原理是否必需?这些问题,从一方面看来,是深奥的哲学的专门问题,从另一方面看,却也包含着关系人们营谋生计的最为深切的疑义。这些问题不但关系人所用以构成他的信仰的标准,而且关系他所凭以指导生活的原理,以及他所趋向的目的。人是否必须凭一种引他进入超经验界去的特异的机关,以超越经验呢?如果这个不成功,他是否就要彷徨于狐疑幻灭中呢?或者,人类的经验本身,在它的目的和指导方法上,是否有价值呢?它能否自己辟出坚定的途径,或者,必须倚仗外面的扶助呢?

  我们晓得传统的哲学是怎样答复的。这些答复虽不全然一致,但它们都以为经验断不出乎特殊、偶然和盖然的水平以上。只有在起源和内容方面均能超出任何和一切意想到的经验以外的一个力量才能达到普遍、必然而确实的权威和领导。就是经验论者自身也承认这些断定是正确的。他们只说,既然人类是没有所谓纯粹理性这种能力,我们就不得不满足于我们所有的、所经验的,并竭力利用它。他们既已满意对超经验论者所加的怀疑的抨击,又满意传授各种方法使人们可以尽量了解那不息的刹那的意义和好处,或者像洛克那样,确认经验虽有限境,但它却给与人们以指引行为的适当的步骤所需要的光明。他们断定那出自高级贤能的所谓权威的指导实际上阻碍了人们。

  这个讲演的任务,是在说明,从来经验论者所未曾并且不能提出的那些主张,即认为经验是科学和道德生活的指导,现在怎样提出和为什么可以提出。

  真是奇怪,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实在于经验的旧观念自身是经验的产物——当时人们得到的唯一的经验。如果经验的别一个概念现今是可能的,那正是因为现今所得到的经验的性质所遭遇的社会的、理知的变化比之从前更为深刻。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关于经验的说明实际上就是希腊人的经验的说明。它和近代心理学者所谓从试验和错误入手而不从观念入手的学习方法非常近似。人试做某一种动作就受到某一种感应和感动。这些动作在发生的当时是各个孤立的、特殊的——与它相对应的是刹那的欲望和刹那的感觉。而记忆则将这些各个事件保存积累起来。当它们积累起来的时候,那些零乱驳杂的被丢弃了,那些有共同形相的被挑选出来,充实起来,联结起来。行动的习惯渐渐形成了,与这习惯相对应着,形成了某一物体或某一状态的一个普通心象。于是我们不但辨识或注意这个特殊事物(严格地讲一个特殊事物是不可能全然辨识清楚的,因为辨识不经分类就不能举其特性,证其相同),而且认得它是人,是树,是石,是皮革——属于某一部类而标明其全部类所特有的普通形相的一个个体。跟着这个常识的知解的发达就长成行为的一定的规则性。特殊的事件熔合起来,行动(在它所及的范围内是普遍的)构成一个方式。职工、鞋匠、木匠、运动家、医师等处理事件有一定常规,在他们当中所表现的一种熟练技巧发展了。这个规律性自然是表明那特殊事件不是作为孤立的特殊事件看待,而是作为属于某部类的一例看待的,所以它要求某一部类的动作。从所遇见的多数特殊病患中,医师学到把若干症候汇归消化不良的部类去,并且学到以一种共同或普通的方法去治疗这一类的症候。他定下一个服用药,饵的规则。这些就构成我们所谓经验。而其结果,如前例所明示的,就得到一种概括的见识和行动中的一种有组织的技能。

  不用说,这个概括和组织是有限的而且是有误的。这些,如亚理斯多德所常说的,是适用于寻常事件的一个规则,而不是普遍的、必然的,或者当做一个原理适用。医师是难免误诊的,因为各个病例各不相同,它们的本质原是如此。这个困难不是起于经验缺乏而以更丰富的经验补救得的。这样的经验本身自有缺欠,于是错误无可避免并且无可救治。唯一的普遍性和确实性是经验以上的一个境地,即合理的和概念的世界。如同特殊事物是到心象和习惯去的一块踏脚石一样,心象和习惯也是到概念和原理去的一块踏脚石。但后者却放下了经验就不管了,再也不回头去修正它。当我们说那个建筑师或那个医师的操作方法是“经验的”不是“科学的”的时候,仍然遗留在“经验的”和“合理的”对照间的就是这个观念。但关于经验的古今概念的区别,已表现在下列事实中,即这样的评语成了对于某一特殊建筑师或医师而提出的一种攻讦,一种诽谤的控诉。在柏拉图、亚理斯多德和烦琐学派看来,因为他们以职业做经验的范型,这个评语是对于职业的一种攻讦。它是关于与概念的审思相反的一切实际行动的一种诉状。

  以经验主义者自居的现代哲学家通常都抱着批判的目的。和培根、洛克,康狄亚克(Condillac)和爱尔维修(Helvetius)一样,他面对着他所极不信任的许多教条和制度。他的问题是在解脱人类白白背负着的重担,打破它,扯毁它。他的发掘和剖析的最便易的方法是求助于经验,以经验做最后的证据和标准。无论什么时候,积极的改革论者在哲学的意义内都是经验论者。他们专事证明那些自命为曾经取得生就的观念和必然的概念的认可,或导源于理性的、可靠的、启示的若干现行信条或制度,实际上却都是出自身分低微的经验而且是由偶然的阶级利益或偏执的权力而取得承认的。

  洛克所倡导的哲学的经验主义就是注重做这种毁坏功夫的。他很乐观地假定了,当盲目的习惯、强制的权威和偶然的联想等重担被解除了的时候,科学和社会组织的进步就会自发地出现。它的任务是帮助解除这个重担。令人摆脱这个重担的最好方法,是教人明白,与那可恶的信条和习惯结合着的观念在人心中的起源和生长的自然历史。山塔耶那(Santayana)叫这一派心理学做恶意的心理学(malicious psychology),是妥当的。这种心理学把某种观念的构成的历史和那些观念所关涉的诸事物的叙述看成是相同的——这样的相同对于那些事物自然产生不利的结果。但山塔耶那却忽略了蕴蓄在恶意里面的社会的热诚和目的。他不能指出这个“恶意”是瞄着已经失却功用的制度和习惯,他不能指出它们的起源的心理的估计大抵是和事物本身的破坏的估计同等。但到休谟(Hume)明白地指出了将信念剖成感觉和联想就是将“自然的”观念和制度放在改革论者曾经安置过“人为的”观念和制度的同一地位以后,局面就不同了。理性主义者用感觉论的经验论的论理,说明经验若只是混乱而孤立的特殊事件的堆积,对于科学和道德的法则和义务;和对于人所憎恶的制度一样,是致命的,结论是,如果经验必须具备结合和联系的原理,就要诉诸“理性”。康德和他的后继者的新唯理主义的唯心论似乎是因新经验主义哲学的破坏而必然出现的。

  使经验的新概念和关于理性对经验的关系的新观念,或更正确地讲,关于理性在经验中所占地位的新概念,得以产生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经验的实际性质,即实际所经验的内容和方法的变化。第二件是基于使经验的性质的新科学的构成成为可能的生物学的心理学的发达。

  请先从学术方面即心理学的变化说起。我们于今才开始了解十八至十九世纪支配着哲学的心理学是怎样被全部破坏的。按照这个心理学,心的生活发端于感觉,这些感觉是个别地和被动地接受得来的,而且更可以由记忆和联想的法则形成心象、知觉、概念等镶嵌细工。五官是知识的门户或通路。除了结合原子的感觉以外,心对于认识全然是被动的、从顺的。意志、行动、情绪和欲望是跟着感觉和心象而起的。知识的或辨识的因素先行,情绪的和意志的生活不过是观念与快乐、痛苦的感情相结合的结果。

  生物学发达的结果倒转了这个场面。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行为、有活动。为要维持生命,活动就要连续,并与其环境相适应。而且这个适应的调节不是全然被动的,不单是有机体受着环境的塑造。就是蛤蜊也对于其环境有所反应,而加以若干改变。它选择材料以资营养,以充其护身介壳。它有所施于其环境,并须有所施于它自身。在生物当中是没有只顺从环境的,就是寄生物也不过是接近这个境界而已。要维持生命就要变化环境中若干因素。生活的形式愈高,对环境的主动的改造就愈重要。这个增长了的制御可以用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对照来说明。假如他们两个同住在荒野里。野蛮人对于所处的环境尽量去求适应,可以叫做反抗的极少。野蛮人取了东西就那样子拿来用,他靠洞窟、草根、木实和川泽以度他的贫乏而不安定的生活。文明人就不然,他走到远远的山上去,把溪流堰起来。他筑水塘,挖沟,把水引到沙漠的荒野去。他四处寻找宜于繁殖的树木和牲畜。他采摘本地的树木,用选种和接种的方法去改良它们。他利用机器去耕地和收割。用这样的种种方法他可以把荒野变成盛开的玫瑰花一般鲜艳。

  这样的转变场面是我们所常见的,竟忽略了它的意义。我们忘记了生命本有的力量就在这些地方发现。试看看这种见解在经验的传统概念里惹起了怎样一个变化,经验变成首先是做(doing)的事情。有机体决不徒然站着,一事不做,像米考伯(Micawber——狄更斯的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它并不默守、弛懈、等候外界有什么东西逼到它身上去。它按照自己的机体构造的繁简向着环境动作。结果,环境所产生的变化又反应到这个有机体和它的活动上去。这个生物经历和感受它自己的行动的结果。这个动作和感受(或经历)的密切关系就形成我们所谓经验。不相关联的动作和不相关联的感受都不成为经验。例如在一个人睡着的时候,火烧了他。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被烧伤了,这个火伤不是以清醒的知觉从他的行为归结出来的,在教训的意义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叫做经验的。只有一连串的单独运动,如在痉挛中的筋肉收缩等。这些运动简直不成东西,它们对于生活没有一点结果。就是有,这些结果和事前的动作是没有关联的。既没有经验,没有学习,也没有积累的过程。但假如一个顽皮小孩把手指头放进火里去,这个动作是乱来的,既没有目的,也没有决意或考虑,但结果是遇着些事。这个小孩遭到火烧,感着痛苦。这个动作和感受,伸手和火烧,连结起来。这一件事警醒了他,其余就可以类推了。于是就得了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经验。

  哲学上的几个重要意义从此发现。第一、在利用环境以求适应的过程里所起的有机体与环境间的相互作用是首要的事实,基本的范畴。知识反落于从生的地位,即使它一旦确立了,它的地位很重要,其来源是次一等的。知识不是孤立、自我充足的东西,而是包罗在用以维持和发展生活的方法里面的。感觉失去其为知识门户的地位,而得其为行动刺激的正当地位。眼或耳所受的感觉对于动物并不是世间无足轻重的事情的一种无谓的知会,而是因应需要以行动的一种招请或引诱。它是行为的引线,是生活求适应环境的一种指导因素。它在性质上是触发的,不是辨识的。经验论者和理性论者关于感觉的知识价值的争论全部归于无用。关于感觉的讨论是属于直接的刺激和反应的标题底下,不是属于知识的标题底下的。

  作为一个意识的因素看,感觉标志着以前所着手的行动进程的中断。许多心里学家,自从霍布斯(Hobbes)时代,已经研究过他们所谓的感觉相对性了。我们感觉到冷,与其说是绝对的,毋宁说是在热与冷的推移中感觉到的。硬,是由一个抵抗较少的背景感觉到的,色彩,是与真光或真黑或其他光泽的对照。永无变化的色调或色彩是跟踪不到,或感觉不到的。我们所认为单调的延展的感觉,其实也常受其他因素的侵入所扰乱,而代表着一连串往还不息的微细波动。然而这个事实却被误用为关于知识性质的一个解说。理性主义者用它毁谤感觉,以为我们既不能根据它而真正地掌着任何事物的本体,它就不是知识的确实的或高级的形相。感觉论者用它以轻蔑所谓绝对的知识,以为一切都是冒充。

  然而公平地讲,感觉的相对性这个事实绝不是属于知识的范围内的。这种感觉与其说是认识的,知识的,毋宁说是情绪的,实用的。它们是因事前的调度受了阻碍而突起的变化的冲击。它们是行动转易方向的信号。让我引一个浅近的例证。笔记者,当他记得顺利的时候,他感觉不到他的铅笔在纸上或在他的手上的压力。它不过是做了一个刺激,使当时的调度得以灵敏而有效。这个感觉的活动自动地、无意地引起它的发动器官的适度的反应。事前本已有一个是从习惯得来而结局便成了神经系统中生理上本来具有的联系。如果那个笔尖坏了,或秃了,写字的习惯就不能进行得那样顺利,于是感着一种冲击——觉得有点事,有点不对。这个情绪的变化就做了活动中必要变更的一个刺激。这个人看看他的铅笔,把它削好,或从他的衣袋里掏出别一支。这个感觉是安排行动的一个枢轴,它标示出写字时一向的定程的中断,和别样动作的开始。感觉是“相对的”这个意思,就是表明在行动的习惯里面从行动的一个次序到别个次序去的种种推移状态。

  所以唯理主义者否认这样的感觉是知识的真元素,这是正当的。但他对于这个结论所持的理由和从此引伸出来的推论都错了。感觉决不是那种知识的什么成分,无论是好、是坏、是优、是劣、或完全与否。它们毋宁是归结到知识去的研究活动的一个激发者,鼓动者,挑战者。它们不是比反省的方法、比须用思考和推理的方法更为劣等的认识方法,因为它们全然不是认识的方法。它们只是反省和推理的刺激。当它们成了阻碍的时候,它们提出一些疑问,这个冲击是什么意思,什么事情在发生,是怎样一回事,我和周围的关系是怎样被扰乱了,应该怎样去对付这件事,我要怎样改变行动的进程去适应周围所起的变化,我对于这个变化要怎样安排我的行动去对付。因此感觉就如同感觉论者所主张的那样,确是知识的极端,但这所谓起端不过是表示所经验的变化的冲击对于那毕竟会产生知识的考察和比较只做了些必要的刺激。

  当经验与生活进程相并置并且感觉做了调整的指标的时候,所谓感觉原子论就全然解体。于是结合诸感觉的超经验的理性的综合作用也不必要了。哲学已不再有那种如同以沙结绳的绝望的问题。洛克和休谟所谓孤立的单独的存在既被看作不过是用以解答他们所倡关于心的学说的若干持论,而非真是经验的,康德派和后期康德派为着综合经验的资料而设定的精致的先天概念和范畴组织也没用处。经验的“真资料”应该是动作、习惯、主动的机能,行为和遭受的结合等适应途径,感官运动的相互协调(sensori-motorco-ordinations)。经验在它自身里面含有结合和组织的原理,这些原理并不因为它们不是认识的而是生命所关的、实用的就减损了价值。就是最低级的生活也必须有相当程度的组织。就是变形虫也要在时间里有一定的连续活动并且在空间里对于环境多少有一定的适应。它的生活和经验不能只靠瞬息的、原子的和单独的感觉而构成。它的活动与周围环境,与它在事前事后所经历的都有关涉。这个生命所固有的组织无须一个超自然的和超经验的综合。它做为经验内的一个组织因素,供给知慧的积极进化的基础和资料。

  在这里略示社会的组织和生物的构造参与人类经验形成的范围,谅也并非全然超出题目以外的事。以为心在认识作用中是被动的这个观念,大概是由于人类小孩无力观察而加强起来的。但这个观察是全然错误的。小孩因为体力不足,要靠他人,他和自然的接触是以他人做媒介的。母亲和保姆,父亲和长辈,决定他应有什么经验,他们经常教导他,所作所遇的有什么意义。社会所流行和重要的概念,在小孩尚未达到以自己的考虑制御自己的行动以前,早就做了小孩解释事理和评价的原理。事物来到他面前,是以语言作外衣披着的,不是赤裸着身体的,这个传达的服饰使他参预了他周围的人所怀抱的信念。这些信念以许多事实的姿态构成他的心意,并做了他安排自己的阅历和见闻的中枢。这些就是结合和统一的诸范畴,与康德的那些同等重要,但这些都是经验的,不是神话的。

  我们再从这些初步的或多少专门的考察转向经验自身由古代和中世推移到近代的行程中所经历的变化。依柏拉图的见解,经验属于过去,属于习惯。经验差不多是与既成习惯相同的,不是由理性或在知的制御下所构成,只是由重复和指头的盲目拨弄得来的。惟有理性能够援助我们脱出过去事件的羁绊。到我们遇着培根和他的后继者,我们才发见一个奇怪的反向。理性和随从它的诸普通概念成了保守的、奴视心的因素。经验成了解放的力量。经验代表新,令我们抛弃过去的执着,示我们以新的事实和真理。信赖经验不产生尊尚习惯的热诚,而产生前进的努力。这个心境的迁异意义更为深远,因为它是无意中成就了的。若干具体的重大变化必曾发生于当时的实际经验。因为,毕竟经验这个概念总是追随和受成于实际所历的经验。

  当数学和其他合理的科学在希腊人中发达起来的时候,科学的真理未曾反应到日常经验去。它们只孤立着,隔离着,而且是高高在上的。医药得到了最大量的实际知识,但攀不上科学的尊严地位,只是一种方术。而且其他实用的技术里,也没有什么有心的发明或改善。工人只依照相传下来的模样去做,离开了定型、定则,常常造出低劣的产品。改良是从缓慢的逐渐的和无意中的变化累积得来的,不然,就是出于一时的偶然的灵感,立刻定出一个新标准来。该是无意中得来的,于是归功于神。关于社会艺术(social arts),就是柏拉图那样的急进改革论者,也以为当时的弊病是由于没有一定的模型去规范技术者的作品。哲学的伦理的意义就是供应这些模型的,而且这些模型一旦制定了,更由宗教奉为神圣,由艺术加以装饰,由教育施以培植,由行政者予以强制,这样就不能有所改变了。

  关于实验的科学可以令人能审慎控制环境一事已经讲过几次了,现在无须重述了。但这个控制对经验的传统概念的冲突常常被人忽略,所以我们必须指出当经验不再是经验的而转为实验的时候,就要发生非常重大的变化。从前人用他既往经验的结果只是作成习惯,这些习惯以后就只是盲目地遵守着,或盲目地毁坏了。现在,旧经验是用以指点新目标,新方法,以资发展新经验。好经验,所以经验就此可以说是建设的自律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就自然所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自然非手段所能改善,而手段却为自然所作成”,挪到这里来说经验,也是妥贴的。我们不只是蹈袭既往,或等候意外事件来强我们起变化。我们利用我们的既往经验,来造就新的、更好的经验。于是经验这个事实就含着指引它改善自己的过程。

  科学,“理性”,当然就不是从上被加于经验的东西。在既往的经验里面点醒的和试验过的,也可以通过发明和其他许多方法用它去扩张和充实后来的经验。虽然像屡次曾讲过的那样,经验的这个自我创造和自我整饬大半仍是技能的,而不是艺术的或人事的,但它所完成的已足保证智慧统御经验的可能。它的界限是道德的,智性的,是由于我们缺乏善意和知识,并不在乎经验所内孕的形而上学的特性。和经验分立的一种能力,所谓“理性”,曾指引我们到普遍的真理的高级世界去,到如今已令我们觉得是渺茫、没趣、无关重要了。理性,如康德所谓以普遍性和条理性付与经验的,已令我们日益觉得是多余的——是耽溺于传统的形式主义和精巧的术语学的人们所特创的无用的东西。从既往经验发出的提示参照着现在的需要和缺乏等事实而发展起来,成熟起来,可以用作特殊改造的目标和手段,并可以用这个调整功夫的成败来检验,也就够了。对于以建设形式备充新目的的这种经验的提示我们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智慧”。

  在经验进程中承认主动的、计划的思考的地位,这件事根本变更了关于特殊与普遍、官能与理性、知觉与概念等专门问题的传统情势。但这个变更超出了专门的意义。因为理性就是实验的智慧,是照着科学的模样孕育出来、用以创造社会艺术的,它必定要做些事。它从因无知和意外而凝成习惯的过去的束缚解脱人。它拟出一个更好的将来,并帮助人去实现它。而它的作用又常在经验中受着检验。所订的计划、即人计划作为指导改造活动的诸原则,并不是独断的。它们只是假定,是要施诸实际,以验其对指导我们目前的经验是成、是败、而可以随时加以修正、补充或撤销。我们可以叫它们做行动纲领,但它们既是用以维系我们未来的活动,道以绳墨免其妄作的,它们是很灵活的。智慧并不是一旦得到就可以永久保用的东西。它常常处于形成的进程中,要保存它就要随时戒备着,观察它的结果,而且要存着虚心学习的意志和从新调整的勇气。

  和这个实验的和调整的智慧对照着看,旧时的唯理主义所持的理性不得不说是过于鲁莽、浮夸、无责任心和呆板——简单地讲,是陷于绝对论。——近代心理学的某派用“合理化”这个字来表示那些心性的机制,由于它的作用,我们往往无意中对于我们的行为或经验加上一个较比事实应有的更为好看的外观。或者对于我们窃自以为可耻的行为往往付与一个旨趣和条理,以求自解。旧时的唯理主义也是一样,常用“理性”来作剖白和辩解的代理者。它教导我们,说实际经验的缺陷和弊病消失在事物的“合理的全体”(rational whole)里面,事物出现毛病只是由于经验的偏枯不完。或如培根所说“理性”装上一个单纯、统一和普遍的外表,替科学开了一条虚构的安逸的道路。由此归结到知识的无责任和怠慢去——所谓无责任,是因为唯理主义认为理性诸概念是自足的从而是超乎经验以上的,自无须乎确证,亦无从而得确证。所谓怠慢,是因为这一个假定令人不注意具体的观察和实验。对经验的轻蔑在经验中遇了一个悲剧的报复,它育成了对于事实的藐视,而这个藐视却在失败、愁苦和战争中付出了代价。

  唯理主义的独断的强硬,在康德用纯粹观念维持经验以免其混乱的企图的结果中,可以看得最清楚。他开始就要抑制离开了经验的“理性”的僭越,是值得称赞的。他把他的哲学叫做批判的哲学。但因为他倡道悟性使用固定的先天的概念,以维持经验的联系从而使知识的对象(诸性质的稳固而有条理的关系)得以成立,他在日耳曼思想里面启发了对经验的繁杂性提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轻蔑并对系统、秩序、规矩本身的价值作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过分估价。更多的实际原因助长了日耳曼对操演、训练、纪律和顺从所特有的尊重。

  但是康德的哲学,对于固定的和既成的万有、“原理”、“法则”,却预备了一个关于个体的隶属的知识的辩护或理性“化”。理性和法则被看作了同义语。而且因为理性是由外面和上头来到经验里面的,于是法则也须由外面的和优越的权威来到生活里面。和绝对论互有实际关系的是气质的严厉、拘执和顽固。当康德认为,有些概念(而且是重要的)是先天的,不是从经验得来,也不能以经验证实或检验,并且没有这样现成的东西投进经验里面,经验就陷入无政府的混乱状态的时候,他虽在文字上否定了绝对的可能,但已培养了绝对论的精神。他的后继者感于他的这种精神,反略了他的文字,竟系统地倡起绝对论来了。日耳曼人虽然有科学的资质和术语的练达,但陷于思想和行动的悲剧的(这所谓悲剧的是因为将他们陷于无能了解他们所住的世界)严厉而倨傲的标格,是一个充分的教训,说明系统地否认智慧及其概念的实验性质会有什么结果。

  如普通人所承认,英国经验论的结果是怀疑的,而德国唯理论的结果却是辩解的,前者所攻击的,后者却加以维护。前者看破了在自己的或阶级的利益的影响下成了习惯的种种偶然的联想,而德国的理性唯心论却发见了因绝对理性必然的推演而展开的深奥的意义。现代社会吃了亏,是因为在许多事情里面哲学都走了极端,只准它在那些相反的两极中任意自择其一,如支离的分析或强硬的综合;侮蔑并攻击历史为琐细而有害的极端急进论,或把制度看成是永久的理性所胚胎而奉为理想的极端保守论;将经验蹤为无法维系安定的组织的原子因素,或全然将全部经验钳制在固定的范畴和必然的概念底下——这些都是诸学派争论时所呈现的两极。

  这些就是感觉与思维,经验与理性,传统对立的论理归宿。常识是不肯追踪两种学说到论理的终竟去的,于是退回信仰和直觉去,或在急需时进行实际的调和。但常识也常常受到扰乱和阻碍,而得不到专门学者所提出的哲学的启发和指导。回到常识去的人们,当他们想获得一般的指导,而诉诸哲学的时候,很容易走向常规,人格的势力,和强有力的领导,不然,就应着目前的情势处置下去。因为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初叶的自由的和进取的运动没有一个足与实际期望相应的智性的阐发,其所酿成的损害是难得估计的。它的心地是正大的,它的意向是人道的、社会的。但它没有建设力的理论工具。不幸它的头脑也有点缺欠。它所持主义的论理从原子的个人主义方面来看,常常几乎是反社会的,从虔信粗暴的感觉方面看则反乎人性。这些缺点为反动派和蒙昧主义者所利用。依靠超乎经验的固定的原理和不能以实验证明的独断的有力论据,或不靠经验的结果和后效而靠先天的真理规范和道德标准的有力的论据,乃是公认的经验主义哲学家所采用和主张的关于经验的实证的概念。

  哲学的改造既须救助人们,免其徬徨于贫乏而片面的经验和虚伪无能的理性间的歧路,也会解脱人类必须肩起的最重的智力负担。它毁坏了将善意的人们划为两大敌对营垒的分界。它允许那些尊重过去和既成制度的人们与兴趣在于建设一个更自由、更幸福的将来的人们彼此合作。因为它可以决定种种条件,使过去的经验和指望着将来而预为策画的智慧能够有效的互相辅助。它可以使人尊重理性的要求而不至同时陷于对超经验的权威的迷惑的崇拜,或现成事物的矫激的“合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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